雪掩霜刀 第33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陛下日理万机,罪臣却不过一介闲人,岂敢独享好物?”他也拾起个酒杯,稳稳将新倒的石冻春分了一半出去,不卑不亢道:“唯有与陛下平分这千岁无忧,各得五百欢畅,方能安心受之。”

  这两个人,一个诡谲莫测,一个暗含杀气,却都是在互相试探。谢瑾的眼皮猛地一抖,心脏也跟着猛烈地收缩,只在袖中用力攥紧了手指,依靠着掌心的疼痛维持清醒。

  就见顾和章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笑道:“金口玉言,朕说了给皇兄的,皇兄收下便是,不必惦记着朕。”

  “陛下想左了。陛下如今是万乘之尊,自然有千千万万的人惦记。只是罪臣病入膏肓,恐怕承不起这延寿千秋的洪福。”

  回荡在梅枝冷香里的音调轻盈而悠扬,顾和章却步步紧逼:“朕观皇兄分明仍如往日康健,莫不是当着众臣的面哄骗朕吧?”

  又来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一套。

  椋陈已经撤兵,武川的形势也暂时稳了下来,顾和章这是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命了。

  垂手将酒杯落在案上,顾邺章略低着头掩口轻轻笑了一声,独将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目稍稍向上一抬,正正好对上面前两道怀疑的目光,不动声色道:“陛下不信,不妨宣个太医过来。”

  暗潮在眼神交汇中涌动,殿内的氛围渐渐变得怪异而沉闷。

  对面的人却向他更逼近了一步,肖似郑贞宜的秀致脸面孔上灯影纷掠,“太医的事可以等到宴后……一杯淡酒而已,这点薄面,皇兄也不肯给吗?”

  见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顾邺章心中有了计较,正欲说话,耳侧忽然听到一声异响,竟是谢瑾从席间起身走了过来。

  简单行了个常礼,谢瑾白着张清俊的脸莞尔插话:“陛下赐的酒,定然是天下难寻的好物,让臣这等不好此物的也望眼欲穿了。”

  向来静若平湖的声音隐隐打着颤,那只将一分为二的御酒折回一处的右手更是抖得厉害。

  顾和章把脸一沉,森然道:“陈王这是何意?”

  “陛下知道的。”毕竟是握过刀的手,须臾之间便已稳住了。端起酒杯时,谢瑾的浅笑仍挂在唇畔,“臣近来常与秋棠宫来往,这有些病,确然是一滴酒也不能沾的。珍馐美馔无人享用,并不是它们的过错,臣亦不忍暴殄天物。”

  余光似有若无地瞥过顾邺章,谢瑾轻声道:“如有唐突,盼陛下恕罪。”

  酒液已径直沾湿了他的上唇,电光石火间,斜刺里忽然伸出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右腕。

  “且慢!”

  是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顾邺章。

  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将酒杯夺下来的动作倒利落而干脆。繁复的衣裳分明已渐空荡,顾邺章手上的力气却竟大得惊人,抓得谢瑾的腕子霎时现出一道鲜红的印子。

  谢瑾错愕地望向他,却发现他握杯的手竟然也在抖,只面上轻描淡写地朝自己看过来:“这酒里盛的,乃是当朝天子的圣眷,陈王身份本已富贵显赫,何必来分这一杯羹?”

  酒液当着众人的面被淅淅沥沥浇在地上,顾邺章偏回头向濒临发作的顾和章笑了笑,不疾不徐道:“战事稍歇,不如就借此酒遥祝边关的将士都能岁岁平安,也祝我朝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能岁岁无忧。”

  即便已彻底失去了生杀予夺的大权,今夜的顾邺章仍然在再三地挑衅他。言语间无形被压一头,顾和章心里拱了股火,也重新斟了杯酒,皮笑肉不笑道:“今天难得有机会,朕也敬诸位一杯。敬各位的同心同德,敬江山的繁荣昌盛。"

  趁着众人纷纷端起酒杯山呼万岁的空挡,顾和章欺身切齿道:“皇兄不止能屈能伸,且还舌灿莲花,真是让弟弟好生钦佩。”

  从前谦谦君子温良恭俭的表象,究竟骗过了多少臣民的眼睛,那些人对他交口称颂时可曾想过没有,金玉其外的皮囊之下,竟是这般不堪的败絮?

  顾邺章面若冷笑,一双凤目似风灯照雪。“我说得再严丝合缝,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又何如三弟卧薪尝胆,伪装拔群?”

  顾和章拊掌而笑:“能得皇兄如此赞誉,天底下朕是独一份吧?”

  顾邺章并未否认他的话,反倒理所当然地略一颔首,“这是自然。”

  这四个字他说得极慢,甚至含着些凛冽的笑意。顾和章心头微动,定睛细看那双眼时才注意到,对方也正目光沉寂地看着他。

  他身上有种分明是后天养成却更似与生俱来的威仪,一个眼神就令人胆寒。

  顾和章脸上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敛了下去,“皇兄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您还不知道吧?谢卿已经答应了朕,来日会与朕同上陵云台。届时天下人中,还有几个会记得皇兄你呢?”

  与顾邺章掠过来的目光相对时,谢瑾身形一晃。这本就是事实,他不可能在这种场合矢口否认,只好先一步避开视线。

  “一座台子罢了,三弟总要先登上去再说。若要效仿前朝的魏明帝,当心重蹈覆辙。”顾邺章解意地并未当众给谢瑾难堪——他向来很照顾谢瑾在外人跟前的体面。当下只收回目光也倾身贴近顾和章的耳边:“一日未能踏上去,我便可以说……”

  半晌无言,他这么一卖关子,顾和章倒先心急了,撤开半步紧盯着他追问:“说什么?”

  在众人瞩目中,顾邺章衣袖轻摆,竟径直越过顾和章扬长而去。

  可谢瑾和顾和章都听到了他留下的那句话。

  ——你不如我。

第50章 陵云之上

  秋已暮,红稀香少。

  从那场宫宴上回来以后,谢瑾便一直不停笔地写信。清一色玲珑落花般的小楷,一封需经程云的手送往云中,一封需经张晖的手送往太常寺,还有一封,要经令姜的手寄往明凤山。

  当初在中书省当主书令史的日子里,他就只结识了张淡月和李望秋这么两个好友,却也都是知心的至交。

  张淡月两年前才调去掌着从容讽议的集书省,半年前就开罪了郑毅安,又因犯言直谏被顾和章连降三级,谢瑾联合李望秋、卢颢上表,总算保住他一命,将人安排在都水台避祸。

  李望秋虽也算不上是钻营的人,到底心思开阔八面玲珑,谢瑾又认定他满腹经纶有意提携,顾邺章在位时便一路高升,如今已官至太常寺少卿,连顾和章亦挑不出他的错处。

  谢瑾在洛都原就是四面树敌众矢之的,更兼亲族离散举目无亲,搁在往先无所欲求也便罢了,既要将顾邺章从秋棠宫拉出来,便不得不向李望秋借力。

  好在,哪怕是谋逆窃国这样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差事,李望秋也没说半个不字。

  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金灿灿的银杏叶堆叠了满地,风声掠过时萧然如诉。陵云台一如往日美丽灵秀,顾和章挑了一个四下无风的吉日,选在天色晦暗时登台。

  毕竟是赌命的事,阵仗虽大,真正伴驾登台的,也就只有谢瑾一人。

  再度驻足于芳草萋萋的陵云台下,谢瑾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明凤山中。

  那里的树木青翠欲滴,迎春花一簇簇、一簇簇地挤满视线。那时的顾邺章还年少,却已生得高挑,眉宇间意气风发。一晃十六年过去,他提起陵云台的神情,却仿佛仍在昨日。

  ——庭兰,有朝一日我要以这陵云台为筹码,请天子重审你父亲的冤案,若不能达成目的,我便亲手毁了它。

  ——我相信天子不会无动于衷。

  彼时他心中尚有不解,动容之余失笑着问:这台子若已建好,如何能说毁便毁?

  师哥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说了能做到,自然是真的能做到。

  那双凤目里盛着狡黠又璀璨的光。

  我打算在陵云台上设置一处天底下最精妙的机关,外看不过是一颗异于别处的……绿青?实则却是这座楼台的枢纽,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我以修缮之名再度登临,便可以让它在天子的眼前彻底消失。

  为什么是绿青?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设计这样一个机关。顾邺章当时有些意外,笑着说:至于绿青么,其实我原本还没想那么细那么远。但去岁你赠我的生辰礼便是采自这山里的绿青,若到了那时我还没有相中别的玉石,就用它好了。

  大约是自信于自己的构建,顾邺章在登台时的身姿状态是格外松弛的。顾和章心里却憋着股劲,整个人呈现出与他截然不同的紧绷。陵云台无风自动时,谢瑾能清楚听到他的呼吸,与他踩在台阶上的步调并不一致。

  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他们终于在万众瞩目里步上高台。

  以陆良为首自愿前来的群臣侍从跪倒在地面上仰着脖子高呼万岁,近于冰封凝固的气氛霎时变得欢腾而热闹起来,甚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可笑。

  顾和章长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得意地转头对谢瑾道:“谢卿,朕并不比他差。”

  他所料想的果然不错,只要将谢瑾带在身边亲自盯着,性命相系,他就不敢乱动手脚。

  谢瑾低垂双目,掩住眼中的讥讽:“陛下御览国泰民安,何必在意他的话。”

  俯瞰了一眼台下熙攘如织的人群,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这是他第二次登陵云台,依然是当空的明月,依然有萦香的烛底,只因为身边的人变了,一切便都显得黯然失色。

  “你在看什么?”顾和章问。

  “臣在看陵云台的结构布局。”谢瑾淡淡答。周围的喧嚣都是冲着顾和章来的,细究起来与他并无半点干系,因而他面上始终平静。

  缓缓转头望向一袭华丽龙袍的顾和章,谢瑾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托起月光的平湖:“登回回眺,究观洛邑,山丘秀极。陛下,其实陵云台的可贵之处,不止在其随风摇动,更在其俯仰可观。目光所及,上有明月银河,下有红尘烟火,陛下何必在意臣在看什么?”

  他语气轻慢,仿佛不带丝毫感情,自然也无半分鄙夷之意,落进顾和章耳中却是字字诛心句句刺耳,好似在嘲笑他见识短浅、胸怀狭窄,但他的视线犹未从谢瑾身上移开。

  在明珠映出的光晕里,他看到一张温柔冷静的脸,还有锋利如静水刀的目光。

  那师哥打算设在何处?

  ——在丹青云气所指,在凤首金铃所衔,在点翠流苏所悬。

  ……世人皆知,陵云台是天子亲自选材,亲自监工,甚至亲自为凤首挂上的流苏。

  谢瑾看到了那颗青色似珠玉的小石头,竟真的是当初他赠给师哥的那个,简陋又寻常的礼物。

  它被挂在如此高处,招摇地混在无数金玉珠玑之中,因不发光,外表又流于平凡,所以即便经受了如此厚待,它也依然不够显眼。

  绿青上穿了孔,由两枚萤石所刻的回环玲珑扣固定在金铃之下。玲珑扣一阴一阳,设计得巧夺天工,一枚莹润泛白,另一枚在幽暗处也隐约流光,愈发显出那颗绿青的格格不入。

  那日宫宴之后,顾和章因受了刺激而大发雷霆,将显昌殿砸得一片狼藉,失去了理智似的连声叫骂,目眦欲裂地责难谢瑾长能耐了,肇齐装不下他了,甚至将软鞭缠绕在谢瑾颈间逼着他在窒息边缘认罪求饶,以至于他现在说话时喉咙仍火辣辣地痛……

  有这么一档子事横在那里,谢瑾虽然活着走出了显昌殿,却断绝了再入秋棠宫的可能。

  未雨绸缪是对的,谢瑾想,左右我已安排好了德音和令姜的去处。顾和章已然对师哥动了杀机,那我就赌一把,大不了……

  玉石俱焚。

  谢瑾容色平静地眺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晚风拂过他的脸,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凌乱飘舞,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眼见那道挺秀的身影凭栏而立,顾和章敏锐地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突然觉出血液倒流般的失温——也许他不该逼迫谢瑾与自己同行。

  莫名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意志,但此刻后悔已经迟了,顾和章唯一能做的,只是忍住心头汹涌而至的惧意,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更加温和:“谢卿,此处只你我二人,可愿意听朕讲讲心里话?”

  谢瑾微微侧首,目光清冷:“陛下请讲。”

  “其实我在回云中之前,原本是很盼望见到皇兄的。”顾和章轻轻道:“也许是血缘作祟,对于这个素未蒙面的二哥,我始终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渴望,一种想要亲近的渴望。”

  “可汗庭实在是个可怖的地方,与可以恢复自由的消息同时降临的,还有变本加厉的践踏。我迫切地想要逃离,迫切地在脑海里臆想着皇兄的模样,支撑不下去时,我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他来关外迎我时,眼里却是能结成冰的敌意。谢卿,你一定没见过那种眼神。”顾和章抬起右手,又顺着额前落下,“从头至脚,阴鸷抗拒——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可以用眼神杀人。”

  “但只一个晃神,当着母亲的面,他又好似唯唯诺诺,温柔可亲。”顾和章嗤笑了一声,“他亲政以后,成了真正的天子、真正的九五至尊,我在他面前卑微如蝼蚁,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在暗讽我。”

  “我与他兄弟情分已然尽了,这点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他是我的哥哥,为何却始终视我为仇寇,好似从未有一刻将我当做亲人对待……”

  “才出生便流落敌境,才还乡便要忍受藏刀的蜜语,我知道你心里不认同我,但是谢卿,你来告诉我,我因何要忍受这种屈辱?”

  冷眼看着他真假掺半的哀戚神色,谢瑾静默了少顷,道:“陛下如今龙袍加身,与他身份相易,已是苦尽甘来。与其回头望,不如向前看。”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瞧着不远处的宫阙和楼阁:“臣的父亲一生为朝廷效力,兢兢业业忠君爱国,可到最后呢,谢氏没落于一场大火,臣又该去向谁要原因?”

  他半边脸背着光,清莹高挑的身影在灯烛边映得细长。

  外头的守卫又换了一批,顾邺章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卫安和蒋武了。

  今日值宿的人话倒不算密,但即便只有只言片字,他还是推测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顾和章今晚登了陵云台。

  那本在坊间盛行不衰的话本子就摆在梨花案的一角,平铺着摊开停在写有“九层黄金台,不如陵云台”的末页。

  这是经王士镜妹子的手进入承光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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