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 第23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温世淮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当初由秦州入降洛都,其实是远在天边的顾和章给他出的主意。连顾邺章极喜亭台也是顾和章给他透的口风,他才能投其所好献上陵云台的图纸。

  但狡兔尚有三窟,他反复对比着这兄弟二人,常觉顾邺章比长袖善舞的顾和章更有天子气度,故而对顾和章的示好一直持不冷不热的观望态度。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顾邺章容色姝丽,正对他的取向。献上图纸的第二日圣人亲赐御酒,他假做醉酒将心思暴露于人前,三分真情也被他演出十分,本以为顾邺章会稍有动容,没想到利益当前,他竟寡恩至此。

  给陈郁之那个老狐狸送的书信和银钱都如石沉大海,眼看是指望不上了。而今肇齐与椋陈通商箭在弦上,届时萧靳再让顾邺章交出他,想必他便走不脱了吧?

  显而易见的,顾和章在逼他站队,而他为了活命别无选择。但他的根基俱在秦州之南,顾和章有他没有的人脉,他也有顾和章没有的兵,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陈情坊的戏本子上写:纣王轻信费仲尤浑的进言诓骗四侯入朝歌,诛杀了姜桓楚、鄂崇禹,逼得姜文焕和鄂顺反商。顾邺章既要当帝辛,那就休怪他温世淮来当这个反掖之寇了。

  主意已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下手为强,做掉年老失智的贺兰蕤。

  顾邺章始终没有收到温世淮的复书。自谢瑾驻边后,他思虑日深,病势沉笃,咳嗽只是轻症,严重时竟至硌血不止。每日所进除了苦药,不过半盏碗燕。

  陈郁之和温世淮的通信被截获,他早早将陈郁之下了狱,却竟无力去审,心里不免生出一股子锋锐的恨意来——若不是郑贞宜母子,他哪需要遭这般罪?只想着来日必将顾和章碎尸万段,让那个野种也尝尽他今日所受的痛苦。

  夜来月光稍暗,曹宴微在珠帘外面问:“陛下可要臣伺候更衣就寝?”

  内堂的天子眉梢微垂,似睡似醒。他懒怠于说话,曹宴微便不会不识好歹地贸然进来。

  但不是每个人都和曹宴微一样知趣,中侍中才刚出门,迎面便撞了一个人满怀。他近来心力交瘁,一撞之下歪了个趔趄,猛地磕在台阶上。捂着膝盖抬头,竟是甄览。

  甄览一身盔甲鲜亮,神情焦灼,眼中的急迫一览无余,非但没向他表示歉意,反而堪称粗鲁地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出事了曹公公,快带我去见陛下!”

  ——温世淮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了贺兰蕤起兵叛乱,交兵仍杀,尸体相枕。据探子回报,温世淮连破五城,现已引兵向北,直奔洛都而来。照这个速度,不出二十日就会抵达京畿。

  听完甄览的话,顾邺章半晌没有出声。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只看他更想要苍生还是天下。

  甄览和曹宴微的汗水在漫长的等待中积聚成了水洼,忽听天子低低一笑:“慌什么?平叛的事,程露华最在行。”

  什么都可以丢,雍城和秦州却不能拱手让与萧靳。

  因合了贺兰蕤的兵,温世淮麾下人马逾六万,东渐之路势如破竹。青炎卫日夜兼程,总算在峄水之畔挡住了他的大军。

  叛军起先多常驻秦州,从属于贺兰蕤,很快便弃械归降。然而交兵三日,程云却始终没见到温世淮的影子,问遍军中,方知温世淮轻车简从易装而行,他竟与他擦身而过。

  也正因为群龙无首,才显得叛军几如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洛都有人接应温世淮。这个念头一起,程云登时便白了脸色。

  可青炎卫不能回军。肇齐内乱,萧靳迫不及待要分一杯羹,程云非但寸步不能退,且还要领兵迎上去,挡住虎视眈眈的椋陈。

  这是天子的命令,更是他和青炎卫的责任。

  这一日午后,外面起了狂风,呼号着吹倒了几根宫里的树木,天空沉沉压下,看上去似要下雨。

  屋里多点了几盏烛笼,顾邺章正卧在屏风后的矮榻间看书,珠帘忽地一阵叮当乱响,有人匆忙闯了进来。

  那道人影踉跄着冲到他的跟前跪了下来,颤抖的声音像被绞成了碎末:"启禀陛下,大事不好了!"

  尽管隐约已有了准备,曹宴微惊慌失措的模样还是看得顾邺章心头收紧。撂下书册,他披衣起身挂上帘钩,背着立在曹宴微侧前问:"什么大事不好了?有话起来说。"

  曹宴微不敢应声,却也不敢起身,“陛下……”他颤颤巍巍地说:"高阳王反了,景宣门已破,江上卿遭内奸算计,典签卫全军覆没,甄将军也……也为郑毅安所杀。"

  闻听此言,顾邺章脸色陡变,几乎站立不稳。甄无余是他一手栽培的亲卫统领,他一死,意味着顾和章就快到徽行殿了。还意味着…他等不来谢瑾了。

  曹宴微啼泣道:“陛下,宫内不是有密道吗?趁高阳王还没到,您快逃吧,老奴为您拖住他!”

  不过转瞬,顾邺章便冷静下来,“我何处不配为君、羞对顾和章吗?何必要逃?”他行到铜镜前坐下,声音冷冽如寒冬腊月里梅梢挂着的利冰:“你若真为朕好,不妨伺候朕梳头更衣,待会别失了皇家的体面。”

  中侍中战战兢兢地上前,双手却抖如筛糠,不受控制地扯断了顾邺章的几根发。顾邺章吃痛,容色愈发阴沉,曹宴微却六神无主,只是哆嗦。

  片刻之功,外头兵戈声渐起,痛苦的惨叫和哀嚎不绝于耳。顾邺章梳洗停当,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换了簇新的织金深赭龙袍,因春寒料峭,还多披了件狐狸里的轻裘。曹宴微的脚步有多虚浮,他的脚步便有多稳。

第35章 能奈我何

  春风刮骨,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至。

  环视四周,交尸塞路血肉模糊,入目竟无半个活人。

  应该感到绝望和恐惧的,但也许是从程云走的那天开始就预感到了此番境地,此刻,顾邺章心中竟如止水般平静。

  一颗血淋淋辨不出模样的头颅“砰”地抛到他脚下,又骨碌碌顺着玉阶滚落。曹宴微定睛去看,竟是何肃的,不禁惊恐地哀叫一声,站立不住地摇晃了几下。

  顾和章阴恻恻的声音紧随其后:“皇兄好胆色,这是在等臣弟吗?”

  风过于凉了,顾邺章揣着手,立在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便宜弟弟站在叛军的正前方,还是那身金绿衬里、重紫帛带,足下登着一双银灰云履。却一改往日低眉顺目的谦卑,颈项高扬,柔和的眉峰也难以克制得意地挑起。

  本已下狱的陈郁之泰然站在他身边,手中的羽毛扇不大规律地轻轻摇动。

  “何肃犯什么错了,你要让他尸首分离?”顾邺章容色未变,凤目中却迸射出一抹寒芒:“朕还在呢,何时轮到高阳王替朕清理门户了?”

  顾和章一把将精铁的枪尖立在地上,嘲弄道:“皇兄好大的架子,如此局面,竟还高高在上地质问臣弟。何肃不长眼地拦我,杀便杀了,皇兄能奈我何?”

  头一次见到这般大言不惭的乱臣贼子,顾邺章低低笑了声,“我自然不能对你怎么样,程云和谢瑾在时朕尚且高位养着你,而今他们都走了,甄无余也死了,朕一个病人,又没几个兵,拿什么治你的罪?”

  “明知病重,皇兄还在这儿装腔作势地吓唬臣弟?”顾和章冷哼一声,刻薄地讽刺:“倒不如退位让贤,余生好好养病。没准还能靠着乞怜求得老天爷多予皇兄几日阳寿。”

  顾邺章并不接话,只冷然道:“朕知道你盯着这个位置很久了,可惜你却没本事堂堂正正地来拿。”

  他本不信顾和章自诩皇室还会与降将勾连,但许多事情略一细想,也就不难参透:“为了夺位与温世淮勾搭成奸,甚至不惜将秦州拱手让给椋陈,须知蜂虿有毒,豺狼反噬,高阳王的主意这么大,不怕夜里有鬼魂索命吗?”

  原来他不是病中失察,他只是在帝位和苍生之间选择了后者,顾和章一时愣在当场。

  时过境迁,谁能想到当初为了迁都、为了打压自己而不择手段的顾邺章竟也会心疼百姓了?多么可笑啊,他的心分明比冷铁和石头更坚硬,这时候却知道恻隐二字的写法了,都已经这么迟了,又何必呢?

  “皇兄如此清楚,还要放任中领军南下,不惜将九五之位拱手献给臣弟,和章实在是……受宠若惊。”顾和章的神态依旧傲慢,极深的恨意自他的齿间迸出:“该狠心的时候要狠心呐,皇兄。像当初把舅父困在云中一样狠心,像心安理得鸠占鹊巢夺走我的一切那样狠心。”

  “温世淮纵兵杀戮,也是你授意他的吧?”顾邺章并不理会他的控诉,也不打算揭穿他真正的身份。都是在外飘零过的,他去质疑顾和章的血脉,对方就可以反过来怀疑他的身份,他没必要将自己置身那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只需要慢慢引导顾和章,让他得意忘形之间,亲口承认干过的龌龊事。让庭中所有人都听个清楚明白,他们追随的那个受尽委屈的谦谦君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让皇兄猜着了。”胜券已然在握,顾和章洋洋自得:“不止如此。通商的主意也是臣弟给萧靳出的,以温世淮为筹码也是臣弟骗他的。但通商若真成了,萧靳开口,依皇兄的为人,也会立刻绑了温世淮给他送去吧?如此看来,臣弟也不算扯谎,只是提前提醒了下温将军。”

  顾邺章对他的失望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慢慢道:“温世淮狼子野心,找上萧靳更是开门揖盗,你这是……与虎谋皮。”

  “皇兄!”顾和章哈哈大笑,笑得几欲止不住,说话的声音里都按耐不住愉悦地上扬着:“您还不知道吧?温世淮根本不在程云拦截的大军中!因有臣弟为内应,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三日前他便进了洛都,还第一个来见我,我已将他就地正法了。”

  “是吗?”顾邺章兴致缺缺,只顺着他问:“你用了什么招数,竟让他抛家舍业地单兵赴约?”

  “臣弟自然是开出了对他而言格外有吸引力的条件。”顾和章不无恶意地笑了声,“温世淮色胆包天,对皇兄垂涎三尺,我答应将您拱手送给他,您觉得他能等吗?可不是日夜兼程地来投靠我了!”

  当初顾邺章严防死守,不给他半点兵权。为了让温世淮能为己所用,他甚至将耗费无数心血才到手的陵云台图纸也一并奉上。末了温世淮却出尔反尔,被顾邺章一壶御酒钓得神魂颠倒。

  这等折辱,他岂能容他?

  可笑姓温的色令智昏,竟还真的以为他会不计前嫌,甚至还想恃功碰他。精虫上脑的莽夫,他只用一根弓弦,便足够置其于死地。

  风愈发冷了,吹得人从头到脚都是冰的,吹得那张容色姝丽的脸白如飞雪,仿佛行将凋零。

  可顾邺章以雷霆手段两次北伐三度平叛,以一杯毒酒鸩杀郑贞宜,又佯作南征实行迁都……他的威严深重从来不是体现在他的容颜上,而在他过往的决断上。

  哪怕是眼下胜负已定,哪怕是顾和章才说了下作至极的话,所有人还是在仰视他,还是没一个人敢轻觑他。

  那两道月射寒江般的瞳光稠密深沉,顾邺章徐徐说:“程云和谢瑾一南一北,你勾连外邦,制造叛乱,得罪了天下人,这位置你恐怕坐不久。”

  精心准备的利刃插进了棉花,顾和章的怒气更甚,全无风度地喝道:“你以为我怕他们吗!”

  二十年了,从他知道自己身份的那天起,他无数次想象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他卧薪尝胆,隐忍筹划了二十年。连他的母亲被杀害,他也只能隐而不发,始终韬光养晦。

  顾邺章多疑,谢瑾也非等闲之辈,程云十几年从军未尝一败,可那又如何?是人都会有弱点。他承认顾邺章素来善窥人心,可他困在可汗庭那些年的经历,让他对人心也是一样的洞若观火。

  程云的弱点是肇齐,而谢瑾的弱点是顾邺章的性命。

  “皇兄病糊涂了吧?”顾和章冷冷一扯唇角:“萧靳在呢,程露华他不敢反我。皇兄只要还在我手上,谢庭兰也不敢反我。我得罪天下人?笑话!整顿吏治,重用寒门,轻徭薄赋,废除苛法……皇兄,您是不是觉得您特别配当这个天子啊?臣弟来告诉您,士族门阀苦你新政久矣!谁助咱们顾氏立的国?谁最先抵挡住北狄的南下?二哥啊,人可不能忘本。”

  “高阳王!你僭越了!”曹宴微原本两股战战,此时终于压抑不住怒气呵斥出声。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顾和章积怨已深,竟不急着逼顾邺章退位他好南面称尊,偏要在言语上占尽上风。“二哥,我问你,害我母亲,杀我亲族,百般哄骗、打压我和舅父,你是听了谁的谗言?”

  “朕的病骨支离是拜你娘郑贞宜所赐,先帝郁郁而终是拜你身后的郑氏所赐,我不该这么做吗?”

  对方再是咄咄逼人,顾邺章面上仍是坦然:“三弟,你别忘了,你是我拿两万战俘和三镇之地换回来的。没有我亲手下的朱批,你还在可汗庭凿冰饮雪当牛做马。”

  他身负喉疾,常要敷冰水,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喉间疼痛难忍,声音早就已经接近喑哑,可他的声调却是一如以往的平静,甚至还双眉颦蹙着唤了顾和章一声“三弟”。

  “顾邺章!若不是我遭难,便轮不到你当肇齐之主。”

  “但朕已经是你的君。”顾和章面无表情地陈述。他孤身被困,面临的已是废帝的境地,却不求饶、不畏怯,仍然是凛然不可犯的冷淡,看顾和章失态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只跳梁小丑。

  “郑显铎排除异己权倾朝野,自个却没本事与北狄抗衡,偏带着你去送死,与朕何干?”

  “皇兄莫不是忘了你也在肇齐的土地上?”顾和章双目如电反唇相讥,厉声道:“外祖若不去送死,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早就毁于一旦,肇齐早已亡了,你又凭什么在这里称皇称帝?”

  他自认句句在理,本以为可以将顾邺章说得哑口无言,对方却好整以暇地微弯起了凤目,正视着他反问:“郑贞宜原来是这么跟你说的?”

  为能独掌兵权,郑显铎迫害司徒谢铮,这是他自断的后路。没有他,没有郑氏,肇齐只会更好。顾邺章的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难怪她将你教得奸猾又自私。”

  对过往的认知既不对等,再说下去也不过是徒然浪费时间,顾和章终是懒于再辩:“皇兄,我再不堪,也一样胜过你了。”

  得胜的笑容不受控地浮现在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兜兜转转,这皇位,还是归我……不,是归朕了。”他敛了笑,阴沉着脸吩咐陈郁之:“送废帝去秋棠宫。”

  这是新帝的命令,陈郁之只好领命上前,却又不敢真的与顾邺章并肩,只停在落他两级的阶上,撤步摆出请的姿势。

  他位置已低,又微低着首,便只能看到雪白轻裘里,行云迤逦的龙袍下端随风微动。

  头顶却蓦地传来一道低哑恍然的声音:“好一个谁是天下之主,郁之便心向着谁。”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见血便封喉。

  没人看清顾邺章是怎么出的手,陈郁之的尸体颓然倒下,溅了他和曹宴微满身的血,羽毛扇子也跌落阶前。

  锋刃纤薄,是谢瑾拜托何肃转交给他的静水刀。

  垂首拭去下颌处的污血,连刀锋也擦得一尘不染,顾邺章轻裘缓带行下石阶,行到顾和章的跟前。

  顾和章下意识退了一步,他便嘲弄一笑,目光轻蔑地落在那张阴柔谨慎的脸上:“秋棠宫的路,朕还认得,不劳高阳王操心。”

第36章 废帝诏书

  入春后便渐渐开始有雨雪化冻的苗头,武川总算脱离了冰天雪地。北狄前次撤军后一直没再弄出什么动静,邓康在时重新加固了城墙,谢瑾回来与他进行了简单的交接,便送他引兵回了云中。

  谢瑾先天条件所限,做不成横戈跃马便取人首级的大将军,却胜在博览群书,阅过无数兵书阵型,最擅先计后战、以奇用兵。他受过程云无私点拨,也愿意将各种关窍技巧分享给共生死的同袍。除了每日例行的登高,闲时就都和林雍在一块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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