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 第12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却仍睁大眼难遏地哽咽了一声,抓着他的马缰不肯松手:“能行吗?”

  雪亮的刀光映着边塞的明月,谢瑾安抚地拍拍他左肩,扳鞍认蹬,强作镇定地朝他扯出一个笑来:“凡伐国之道,上兵伐谋,能行的。”

  不敢踯躅回顾,谢瑾只将纥奚文的尸骨装入鞍袋,一人一骑,提着秋霜切玉的静水刀,趁夜向北而行。

  头顶镶嵌的金银玉饰投射下晃人的光,莲花狮香纹锦垫在地面绵延铺开,两侧的臣官护卫神态各异,都佩着精铁铸成的短刀。

  谢瑾微抬起头。目光所及的王位上覆有一张条纹清晰的虎皮,其上端坐着个衣着华贵体量魁梧的青年人,三十来岁年纪,浓眉环眼,高鼻阔口,金涂银带,双耳重环。

  “你竟敢只身来见本汗。”大约是长得着急了些,又或者是黝黑的皮肤本就会显得人成熟,斛律澶的声音很年轻,夹带着草原的味道,并不像他的外形那样气势逼人。

  四周的杀意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他,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谢瑾后背的汗水很快湿透。可他记得林雍的话,他说他有一张可以欺骗人的脸,还有一双可以骗人的眼睛。

  所以他越是紧张,反倒越是目不错珠地回望着斛律澶,坦然反问:“瑾欲送还可汗叔父的遗骨,为何不敢来?”

  斛律澶目露凶光,有意压低了声音:“我看谢上卿分明是狼子野心。若是真心实意来送纥奚叔父的遗骨,你就不会逞凶攻城。”

  谢瑾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平静而和缓,听来竟有几分无奈之意:“可汗容秉,发生武力冲突是两国都不愿意看到的。奈何贵国将领对谢某有偏见,再三讲明来意仍坚持不肯放行,而我又受了我家天子嘱托,务必要将尸骨亲手送到王庭。话不投机,动武也是不可避免的。”

  “好一个话不投机,不可避免!”斛律澶浓眉倒竖,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巧言善辩,上卿就不怕今日有来无回?”

  庭中的青年将军站姿挺秀,立若碧山亭亭,闻言却只是轻声反问:“可汗,瑾不过草芥,又非圣贤,岂会不畏死亡?”

  斛律澶脸上阴鸷顿生,喉咙里发出声狰狞冷笑:“那你还敢来?”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谢瑾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辩解:“不瞒可汗,谢某其实一直在等您派人来取您叔父的遗骨,可您迟迟不下令,这眼看就是中元节,瑾实在不忍心让纥奚将军……无法入土为安。”

  议事堂的正中摆上了长方的餐桌,铺着回纹花样的绨锦。谢瑾在侍者的指引下落坐,而后听到斛律澶不无恶意的话语:“谢上卿远道而来,本汗总要略尽地主之谊,还望您每一道菜都尝一尝,千万不要饿着肚子回去。”

  琳琅满目的菜品,比洛都的水席宫宴也不遑多让,谢瑾从侍者手中接过酒杯朝向斛律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可汗盛情,瑾却之不恭,请。”

  没能如愿看到他露出恐惧神情,斛律澶笑得牵强,“没想到中原还有如谢将军这般爽快的人。”他抬杯示意,与谢瑾同时一饮而尽。

  在暗含杀意的乐声里,在鸿门宴般的胡旋和剑舞里,异域女子披着轻薄且艳丽的绸缎,开了刃的短剑几次在谢瑾眼前划过,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要他绷紧的心弦有一瞬松懈,露出半点破绽,他就可能会葬身在这里。可谢瑾的动作闲雅而端庄,落在北狄这群粗鲁惯了的蛮族眼中,可谓仪态万方。

  ——这是他从顾邺章身上学到的,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处境,都不可以狼狈,不可以怯场。

  从正当中色泽金黄的花叶菜,到水晶圆盘盛的白鳞鱼,再到小火煨着的翡翠鸡、烧羊肉、小羊排……纵然是味同嚼蜡,他还是面不改色地品尝了每一道菜。

  待酒过三巡,歌舞也告一段落,谢瑾眼中流光滟滟,似已有微醺之意。

  放下镂花褐釉的酒盏,谢瑾低回道:“可汗,实不相瞒,我今日孤身来此,是为表明我朝希望两国和平共处的诚意。您大可将我烹了煮了,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亦随您心意,但纵能逞一时之快,终究对您并无好处。”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校事司使,日常做的都是些下九流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下,按下心头不合时宜的酸楚,接着道:“我在人才繁盛的肇齐微不足道,武艺也是稀松平常,程露华、邓伯明都远胜于我。可就是这样的我,却能在北狄境内畅行无阻,所向披靡。可汗应该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肇齐早已今非昔比,不是郑太后把持朝政的时候了,更不是献成帝大权旁落的时候了,即便如此,您还要与我朝结怨吗?

  “您才刚刚即位,您的子民对您是心悦诚服的吗?与郁久闾隼一并出征的,您的兄长……他认同您的统治吗?”

  成为可汗之前的斛律澶一定不会信他的鬼话,可他既然已成为了这片草原上最年轻的统治者,自然也就不再敢以国运做赌注。

  见到林雍的那一刻,谢瑾双腿一软险些坠下马来。

  两天没合眼的林雍立刻跑上前,扶着他甩蹬离鞍下了马,哑着嗓子问:“将军,斛律澶没为难你吧?”

  谢瑾摇头,“那位还没傻透,想留我到郁久闾隼回来。幸好,幸好郁久闾隼被暴雨绊住了,我这才得以脱身。”他把文书塞到林雍手里,当机立断道:“这东西能晚用则晚用,彦容,立刻启程。”

  旁边的张茂茫然问:“既然通关文书已经到手,何必那么急?”

  他才刚满十六,是经验寥寥一张空白的宣纸,更无法欲知山雨欲来的危险。

  谢瑾脸色苍白,胃里隐隐作痛,仍耐着性子解释:“斛律澶年轻没有主见,得用的文臣武将又都被绊在敕勒,所以我才能骗过他。一旦郁久闾隼回来,你我都会死在这。”

  见他一直捂着胃,林雍伸臂托住他以便给他借力,“之前留下的马,是拴在这片林子里吗?”

  谢瑾颔首,略一思忖,又补充道:“走之前别忘了刺上一刀。”

  张茂有些不忍,“这都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马,将军,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本是一张讨喜的圆脸,这段时日风雨里吹打磋磨,两颊都凹陷进去,瘦得下巴尖尖,却仍惦念着同生共死的战友。

  谢瑾眼眶有些发烫,别过脸道:“避开要害就是了,总得做个障眼法殿后。”

第17章 殿中尚书

  月色凉薄,月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冷冷清清落在燕闲亭内的石桌上。

  亭中人鼻梁高挺,一双正出神的凤目内勾外翘,仿佛映着长河霜冷。

  分明生就了一张得天独厚、英秀俊美的脸,却只草草披了件制式简约的烟灰织锦外袍,正对影而坐,手持一把鎏金带肩的铜壶斟酒。

  杯中酒水满溢,沿着石桌边缘淅淅沥沥淌下,那人却恍若未觉。

  心不在焉,似被铜壶上镶嵌的琉璃玉片晃花了眼。

  在送谢瑾出征之前,顾邺章从没想过他会一路打到燕然山去。

  只要停在涿涂山,在那里等北狄的新任可汗来取纥奚文的尸骨就好,只要掠百里边境线、博一个响亮名声就好,完全没有必要……冒着全军覆没青山埋骨的风险深入北狄腹地。

  谢瑾所取得的战果已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这让他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情绪之中。

  他抗拒着谢瑾功成名就风光凯旋,因为那意味着至少要将殿中尚书那样的官职拱手奉上才配得上他的功劳。

  谢瑾再不为世家门阀所喜,他都是司徒谢铮的儿子,他身上永远打着陈郡谢氏的烙印,永远都只能与寒门子弟分路而行。一旦身居高位的谢瑾背叛了他倒向世家,那他多年经营,都将毁于一旦。

  可他又害怕谢瑾一去不回。

  偶尔,只是偶尔,他眼前会浮现谢瑾浴血战死的画面,惨白灰败的容颜与迎春花掩映间的那张笑脸逐渐重合,断骨红和一夜秋的毒性交织袭来,让他痛不欲生。

  此中况味,实难道与外人。

  眼瞧着着天子日渐消瘦,断骨红的毒发作得也越发频繁,再次撞见天子静默沉思时,中侍中试探着问:“陛下,您是在担心谢侍郎吗?”

  顾邺章倦然靠着床头,反问:“他是为了孤的江山永固而去,孤不该担心他吗?”

  曹宴微说:“能为陛下出征,是谢侍郎的福分。”

  顾邺章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说:“师父给我来过信,让我对庭兰好些。”

  他是孙长度的第一个学生,他的父亲与孙长度相交莫逆,当初永安殿一别,师父为他四处奔波寻找解药。辗转寄来的信上对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他能善待谢瑾。

  那是与他朝夕相对了无数日夜的师弟,他也曾将一颗滚烫真心全盘交付,可孙长度仍然不放心。

  师父,您的担忧不无道理,顾邺章想,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一直在利用庭兰。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向浪头。

  沉默少顷,曹宴微又说:“陛下几次超擢谢侍郎,更对他委以重任,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恩典,已能对孙先生有所交代。”

  他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每每顾邺章的愧意要破土而出,就这样被他润物细无声地抚平。

  长夏逝去,七月十二日夜,顾邺章终于收到了谢瑾的回音。

  他平安回到了武川,将这一路惊险交战和在可汗庭发生的所有事一件不落地写在了军情疏上,六百里加急的驿传捎来他的捷报。

  他写得一手很好的楷书,似玲珑落花,娟丽秀美。最重要的是,这整整一本军情疏近三百字,他落笔始终很稳,想来并未受什么重伤。

  顾邺章先是如释重负,像卸下了千斤重铁。但是很快,在长松了一口气之后,他背上陡然窜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恍惚如凛冬提前降临。

  他清楚知道谢瑾选择单刀赴宴的原因——捍卫国威,也让这一次的奇袭,免于遭人诟病。

  他这个师弟胆大心细,经此一役,很快就将名扬四海。从此后整个北狄,只要听到谢庭兰的名字,就会闻风丧胆。

  四年,谢瑾只用了四年,就将升至殿中尚书。二品的禁卫长官,知殿内兵马仓库,常典宿卫,居中书令、护军之前,只在程云之下。

  谢瑾抵达皇城时正逢傍晚,顾邺章在修明殿设庆功宴,公侯王孙、九卿六部俱皆在座。可汗庭的鸿门宴在前,跟前的这场宫宴便显得秀色可餐起来,但谢瑾并未耽于歌舞。

  摆满了玉盘瓜果的案后,宽衫广袖的天子端然而坐,身边伴驾的,是一个生面孔的美人,听说姓徐。

  美人轻柔曼妙,裙长曳地,乖顺地侍奉着他。

  再精致美味的食物都失去了吸引力。谢瑾双眼愈发涩痛,垂眸时眼睫扑簌簌地抖,艰难依靠着定力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对着来道贺的同僚强颜欢笑。

  他这次回来,顾邺章对他的态度并不热络,让他几度以为是不是自己的自作主张惹恼了师哥。

  可甄览右迁从三品下的镇远将军,林雍从九品的裨将一跃升为从五品下的虎贲司马,谁都没有他得到的恩赏更令人瞩目。居中书令和护军之前的殿中尚书,这样的倚重,又和顾邺章之前的冷落大相悖离,他实在想不通。

  在推杯换盏的空档,林雍问:“将军,你不高兴吗?”他第一次见谢瑾时谢瑾便是一身戎装,其后无论谢瑾是以文官的身份知中书省,还是以武官的身份领兵出征,他都习惯唤他将军。

  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唇角会绽开一朵梨涡,可惜他不常笑,看着便有些严肃。但今夜是个大喜的日子,林彦容再是少年老成,那颗梨涡仍旧若隐若现。

  他不能理解谢瑾的情绪为什么低落,正如谢瑾不知道顾邺章看他的眼神为什么陌生。

  但林雍是个聪明人,谢瑾也是。

  他们很快就会明白得彻底,却又宁愿自己从未明白。

  直到宫宴散后,散骑常侍陈郁之方才听宣入宫——他受命劳军,在谢瑾之后返回洛都。

  朝野内外的气氛都因谢瑾的归来而沸腾,顾邺章又是裁定给众人封赏,又是钦点庆功宴的歌舞宴饮,此时终于空出时间听他题奏。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阴谋,嘴巴里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人是忠臣。但他用得很趁手。

  与程云比,陈郁之左右逢源,也不是一路追随他的功臣;与邓康相比,陈郁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永远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与谢瑾相比,陈郁之以寒微出身游走于世家名流,能仰仗的,只有他这个天子。

  他的圆滑、钻营,是程云所漠视的,是谢瑾所不情愿的,是邓康所不屑一顾的。多的是人明里暗里鄙夷他汲汲营营,但顾邺章从不会忽视他进言中暗含的机锋。

  层层锦帐之内,陈郁之将视线停在御书台一角的白玉辟邪上,不紧不慢将路上见闻一一讲过。

  余光瞥见天子眉峰微蹙,心下有了计较,又不动声色称赞道:“陛下,武川之行,殿中尚书不仅为我朝立了国威,还趁郁久闾隼未归诓了斛律澶亲笔写就的通关文书。臣观将士们情绪高涨,对其信任非常。”

  他微笑着说:“臣在此恭贺陛下又得良将。”

  顾邺章的脸色阴晴不定,沉默许久才淡淡睨了他一眼,“这青炎卫常年跟随中领军,再信任谢卿,毕竟亲疏有别。”

  “陛下说的是。”陈郁之谦卑垂首,半敛着一双狐狸眼徐徐道:“谢尚书此次北上,不惜以寡敌众也要提前撤还青炎卫,而只留金戈卫深入龙潭虎穴,想来也是为了能给陛下和程将军一个交代。”

  绝不是为了独占功劳。

  顾邺章起先没说话,片刻后才敷衍似的“嗯”了一声,容色平静地瞧着他,冷淡道:“时候不早了,陈卿若无其他事,便回省里吧。”

  陈郁之低低应了声“诺”,倒行着退出内殿。

  珠帘碰出的响声余韵悠长,一声声都像敲在顾邺章纷乱如麻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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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摊牌了,tag里的拧巴是专为顾邺章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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