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 第10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将新旧名册一同双手奉上,谢瑾虽还有些不自在,但仍温声解释道:“征兵时与贺兰刺史商议后挑选了一部分新兵,将空缺进行了填补。虽是新兵,但经过了许久的训练,也有实战经验,并未拖过后腿。”

  其实还是能看出差距的,毕竟师哥拨给他的是精锐中的精锐,去教训椋陈的流寇可谓牛刀杀鸡,但补进来的新兵也是优中选优进步神速,他觉得值得带回来。

  思忖片刻,见顾邺章仍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甜酥酪,面上并无不悦,谢瑾便尝试着举荐林雍:“其中有个叫林彦容的,虽然年少,但无论是本领还是德行,样样都是个中翘楚。”

  他这个年纪,本该是被人举荐的,如今却举荐起了别人,话说出来,自己也有点啼笑皆非。

  九瓣蓝莲花的托盏在御书台上磕出一声轻响,顾邺章放下吃了一半的甜点大概看了看,发现其中换了不到二百人,都由谢瑾亲笔做好了标注。

  秦州刺史贺兰蕤的文书他一字未漏地都看完了,其上对谢瑾赞不绝口,言他虽未显露多少武艺功夫,头脑却实在灵光,说是算无遗策也不算夸大。这一千青炎卫神出鬼没,将流寇打击得十去八九,活下来的战战兢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边民也避如蛇蝎,生怕遭来瓜田李下之嫌。想来边境又可多安定些日子了。

  像是没听到林彦容的名字,顾邺章只接着问:“贺兰葳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倒想知道,谢卿都做了什么?”

  他既问起,谢瑾断没有隐瞒的道理,便抬头答道:“回禀陛下,流寇作乱古来有之,所不同的,不外是他们背后有萧靳和地方的支持。萧靳能让这些四处流窜的人为他卖命,定然是给够了好处。从前他们抢了就跑,秦州官府拿他们没办法,又怕闹大了两国真交起战来担不起责任。贺兰刺史那儿有卷宗,记录了流寇常出没的地方。我请刺史放饵捉了不少人,自作主张判了斩刑。”

  青炎卫直归中央,权利自然大些,谢瑾主意也大,如此一来,贪生怕死的那些也就不愿再为了蝇头小利送命。

  其实贺兰蕤早就报过了,但顾邺章偏想听他再说一遍,又问:“除此之外呢?”

  他话说得简洁,语调却很温柔,谢瑾的那点不自在渐渐消于无形,道:“青炎卫脚程快,经验也多,我着意放走几个流寇,跟上去找到据点,趁夜进行了火攻围剿。”

  这时候还能逃的,定然是其中最精锐的了,未免其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只追不拦,到了边境线便收手,将掉落的金银财物捡了干净。

  “不用再并回青炎卫了,以后这一千人就拨给你,组一支金戈卫。”顾邺章眸中映着星点笑意,“往后自己想办法添人,五千之内不必报备。”

  金戈卫,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曾几何时,这也在他们的愿望里。

  可今时不同往日。谢瑾正要推辞,对方却不给他机会,立刻便转移了话题:“明日秋猎,正赶上你回来了,也一起去吧。”

  长河韬映,夜风吹过阵阵凉意,秋猎的日子自然是精挑细选的好时节,举目便可见皎如银盘的月亮。

  顾邺章只猎了头雄鹿便收了手,他对狩猎并无多大热情,只是喜欢吹风透气。平日里曹宴微唠叨得紧,难得可以耳根清净地放纵一回,马便跑得极快。谢瑾射艺平平,也不愿凑热闹,就默不作声地陪在他身边。

  他仍在想顾邺章将这千余人交给自己的未说之意。回过神时,已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人群。

  “这程露华还是有几分读人心的能耐的。”顾邺章长舒一口气,笑叹:“我递他一个眼神,他便知趣地给了你我独处的机会。”

  谢瑾怔怔地问:“陛下有事要单独交代我吗?”

  顾邺章翻身下马,将马拴在就近的树上,头也不回地问:“此处只有你我,你还要唤我陛下吗?”

  谢瑾也跳下马,不知所措地唤了声“师哥”。他去秦州前,与师哥可以说是不欢而散,此番回来原本还不知如何面对,对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待他一如既往,倒像是他敏感过度了。

  撩开衣摆坐在草地上,顾邺章娓娓道:“庭兰,你不要怕我。你跟我立场不同,有分歧也是正常的,大可不必因此生分。区区一千人而已,说得好听是金戈卫,其实就是一支亲兵,我做得了主,你也管得住,跟典签卫一内一外,权当多个照应,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好好看看这宫外的月亮。”

  他三言两语解了谢瑾心结,又拍拍身边的位置,侧过半张映着月光的脸:“坐。”

  谢瑾有点说不出的委屈,又有些说不出的动容,小心翼翼挨着他坐下,轻声道:“师哥,我知道您不容易,但我……我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没有私心,我盼着为师哥分忧,盼着为肇齐解难,纵然我能力有限,但我……”

  “庭兰。”顾邺章柔声打断他,对他说:“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今夜月色这么好,雾散云敛,竟无纤翳,甚至一颗星都没有。你不赏月,倒来不解风情地跟你师哥表忠心。”

  谢瑾错愕地眨眨眼。少年时他们曾定下暗语,无论产生了什么矛盾,提起世说轶事,便要冰释前嫌。但顾邺章说得太过隐晦,让他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话,可对面的人温柔地望着他,目光停泊在他眼中,不催促,也不躲闪。

  “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谢瑾艰涩开口:“但我以为,不若微云点缀。”

  顾邺章微微倾身,鼻尖与他相距不过寸许,姝丽容颜如被渡上柔光,谢瑾屏住呼吸,心跳也似停止,极力克制着才不至迎头吻上他的唇。

  耳畔夜风掠过,谢瑾看到眼前的朱唇轻启,低低柔柔的声音从两瓣唇间吐露,“庭兰居心不净,却要强迫太清也为你变色吗?”

  那双凤目转盼多情,似能勾魂夺魄,蛊惑得他心中一阵震颤,砸出大片大片的涟漪,几乎以为被看穿了心事,脸一时涨得通红。

  好在顾邺章很快坐正了身子,状似无奈地摇头:“我若再不动,你要将自己憋死吗?”微微上挑的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似能盛起月光,“这么大的人了,连呼吸都不会?人杀过了,战场也见过了,竟还怕和人对视,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的话音是戛然而止的,因看到谢瑾的脸色越来越红,已到了连夜色都无法掩饰的地步,便低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眼前人穿了件调和灰紫的黑色外衫,内里是杏色苏绣的衬袍,襟领处嵌着窄窄一条回环凤纹,谢瑾觉得自己好像被穿着神态都一样温柔动人的天子引诱了,忍不住道:“师哥,其实我……”

  “皇兄让臣弟好找!”却有一道阴阴柔柔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回头,发现顾和章牵着马立在他们身后。

  谢瑾“腾”地站了起来,敛眉退了半步,声音几不可察地发起抖:“见过高阳王。”

  顾邺章垂了下眼,心中陡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错过了断骨红和一夜秋的解药,毕生不能再寻访。

  他单手撑着草地起身,徐徐望向顾和章时,神态依旧从容不迫。像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角,底下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没人知道。也像山花红遍枝头却藏于霭霭沉雾之下,远望只做不寻常的烟霞。

  “为兄身体不好,故而躲了个清闲,邀谢卿陪着抚今追昔。三弟若觉孤单寂寞,不妨与孤和谢侍郎同归。”

  “臣弟却之不恭。”顾和章躬身往旁边一让,等着顾邺章和谢瑾去牵马。

  天子在前,顾和章和谢瑾在后分列左右,顾邺章目不斜视一夹马肚顺着小路往回走,漫不经心地问:“三弟独自找我,想来是有不好示于人前的要事吧?”

  至于究竟是什么要事,他二人心知肚明,但顾和章不得不说,“皇兄,右卫将军妻小都在洛都,他人却始终留驻云中,臣弟想,能否允他个短假,也表一表陛下的顾重?”

  云中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起争端了,说句难听的,邓伯明一个人保不齐比他跟郑毅安两个人更得用,想到这,顾邺章便点了头:“你既开了口,这个面子为兄是一定要给的,明天我便让人拟旨。他是你舅舅,若实在不愿留在北地,孤也不强求。”

  顾和章在马上行了一礼:“多谢陛下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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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月赋》

第14章 生辰吉乐

  梧叶萧萧,月孤霜重。时辰愈晚,好景便愈无迹可循。

  谢瑾浑浑噩噩地想到:想来彩云易向秋空散,正如片时相亲总是难留。

  兴许是天子和高阳王这对貌合神离的兄弟还有事要商议,半路顾邺章就先支开了他。谢瑾实在不想去校事司,索性便坐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望天。

  如果不是高阳王突然出现,逼着他不得不悬崖勒马,他今夜差点跟师哥表明心意,简直胡作非为,大逆不道。

  且不说宫里未必会缺美人,就算顾邺章真想像达官显贵一样换换口味,面如傅粉的美少年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又凭什么轮到他呢?

  这些年来,他很少自怨自艾,怪只怪方才他们贴得那么近,近得让他几乎生出错觉,以为他并不是一厢情愿,但他现在冷静下来了。

  令姜是个小姑娘,还是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如果一直流落在外,少不得会受人欺负,是顾邺章将她寻回,又将她好好地还给他。

  身为一国之君,师哥顶着无数人施加的压力屡次提拔他,更为谢氏满门沉冤昭雪,为他寻回失散流离的亲人,在那样艰难的时刻,在孤掌难鸣、四面楚歌的时刻,始终没有忘记过他谢庭兰……

  他又为他的师哥做过什么?

  谢瑾想,我实在不该奢望更多。

  正枯坐着,手背忽然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谢瑾吓得一缩手,差点仰倒在台阶上。

  蹭他手的是一只滚地锦的小狸奴,见他看过来竟也不怕人,咪呜咪呜地又贴上来。

  小家伙只有巴掌大,身上黑黄色块铺得散乱,瘦得皮包骨头,更显得一双猫眼乌溜溜的圆。谢瑾问:“你阿娘呢?”

  猫儿不会说话,龇着还没长齐的乳牙对他又舔又咬,谢瑾只好托着咬住他衣襟的小东西去厨房要了一点米糊,再回到台阶上喂给它。

  小家伙吃得淡黄肚皮圆滚滚,嘴巴一圈湿漉漉,半点不见外地爬上谢瑾膝盖,尾巴一卷缩进他怀里。

  谢瑾盯着衣裳上的两串梅花印等了半个多时辰,一只大猫的影儿也没见到,只好暂且将睡得呼噜噜的猫儿带回自己屋里。

  短暂忘却了扰乱心神的思绪,本以为可以囫囵睡个无梦的好觉,一挨上枕头,白日种种却又纷纷袭上心头。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信步走到柴房寻找木板,深夜翦灯,叮叮当当做了一晚的猫屋。

  伤筋动骨一百天,程云的手臂看上去已经彻底痊愈了,却连最轻的弓都拉不开,太医署的每一位太医都给他瞧过,方子换了又换,可惜总是不见起色。好不容易李见山研制出了个新方子,又赶上程云的旧伤复发,只得暂缓试药。

  偏偏北狄要在这时候出兵。

  郑毅安刚从云中走到冀州便收到了顾邺章的令旨,让他原路返回。但北狄兵临武川城下,却未攻打——郁久闾隼一封战书,只要求肇齐归还纥奚文。邓康问了北狄愿意付出什么来换人,郁久闾隼狂妄答曰,接到人退兵就是他们的表示。

  先是李见山说程云的手伤不容乐观,再是邓康转达了郁久闾隼的挑衅,顾邺章这一整天都兴致不高,甚至少见地罢了朝,一边饮茶看谱,一边听着臣下絮絮叨叨的题奏。

  但到了晚上谢瑾听宣入宫时,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支颐侧坐着看对方走到近前。他过来时,长长的衣摆随着走动分开,里外都是一样的清简朴素。

  打从武川回来,谢瑾总是一身黑衣,虽说他体态清莹,深色更衬得身姿挺拔修长,但若他穿一些亮堂的衣裳,不拘是白是青,又会是什么样呢?也会这样沉默吗?

  他赏下了那么多钱绢,谢瑾都用到了哪里?

  挥手打乱铺在面前的棋盘,顾邺章娴熟地将玛瑙棋子倒回盒子,“庭兰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谢瑾一脸狐疑,思索片刻才回答:“是寒露。”

  顾邺章“噗嗤”一声乐了,声音似白石击玉:“倒也没错,但九月初三,不是你的生辰吗?”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多年前他还曾拿这句诗打趣过谢瑾。

  “……我的生辰?”倒不是惺惺作态,谢瑾是真的忘了干净,毕竟…已经很多年没人给他过生日了。

  顾邺章温温柔柔地一笑,朝梨花木的条案一抬下巴,“我让尚衣局给你新裁的衣裳。”

  谢瑾就站在条案边上,闻言小心揭开托盘上盖的杏黄布料。

  那里头的衣裳料子比恩泽锦更贵重,月白的,绀青的,掐金丝的,黛蓝的,偏没有一件儿是黑色的。

  他错愕地抬头,却听顾邺章说:“我见你总穿一身黑,未免沉闷,就自作主张,为你挑了几个不出错的寻常颜色。”

  谢瑾心中一热。其实他一开始穿黑色是因为后背受了伤,黑色的布料就算洇了血也不明显,不必来来回回跟旁人解释。后来发现黑色极易隐藏于众,可免于交游,旁的颜色便都被他压进了箱底。没想到,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竟被日理万机的天子放在了心上。

  他重新将杏黄遮盖上去,婉拒道:“让师哥破费了,但这……不合规矩。”

  顾邺章说:“怎么会不合规矩?特意按照你的尺寸做的,收下吧。”

  ——谢瑾!我从东边山上顺路摘的,给你了,拿着吧。

  时光在谢瑾眼前倒流,记忆的碎片东拼西凑,凑出一片朦胧的过往。

  那时他们还在明凤山里。正逢仲夏,他食欲不振,每顿吃得比猫还少,顾邺章下山采买时听说山梅子可以开胃,爬到另一座山上为他摘了一大捧回来。

  鲜红色的果子,有些像大个的樱桃,却比樱桃更酸更韧,一口咬下去唇齿生津。仲夏的山梅子还没熟透,可他将圆圆的果子卷入舌间时,却尝到一味独一无二的甘甜……

  特意按照我的尺寸做的吗?

  谢瑾有些恨自己的嘴笨拙舌,涨红了脸道:“但我日常进宫本就要着官服,就算休沐换了鲜亮的颜色,师哥也看不到呀。”

  “不是穿给我看。”顾邺章噙着温柔的笑说:“你还年轻,合该穿得像这个年纪的人,既不打算讨好那些老古板,何必连衣着上都要避人?”

  是啊,他没有程云那样的锦绣心肠,早在闭门谢客时就已将世家得罪了遍,穿什么、用什么,只要不违制、不僭越,那便无妨。

  “师哥说得在理。”谢瑾的眼中水光盈盈,唇畔牵出浅浅的笑意,“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面容温和,不是会令人惊艳的长相。可他动如微风,静若平湖,一回眸就是一阵落英缤纷,一低头就是一阙霜天晓角。单是立在那儿笑一笑,也是幅独一无二的丹青。

  顾邺章心中微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庭兰,可有人为你说过媒吗?”

  有过的……但我心有所属,媒人自然进不得谢家的门。谢瑾嘴角的弧度有些凝固,心情复杂地扯了个谎:“没有呢,师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谢司徒枉死,是我父亲对不住他。”顾邺章的声音有些沙哑,缓缓道:“来日你若有了心仪的淑女,我为你赐婚。”

  “那怕是要很久以后了。”谢瑾垂下眼帘,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师哥深夜召我,单只为了给我过生辰吗?”

  一开始,在他还是个单纯的文官的时候,他确是常常听召进宫的,但他不是迟钝之人,相反,他敏感得可以察秋毫之末。他穿过戎装,战过沙场,从那时起,顾邺章单独召见他的次数就开始渐渐减少了。偶有传宣,也多是问起校事司的相关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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