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罔上 第64章

作者:羡凡 标签: 古代架空

  但在他十二岁生辰那日,父皇忽然赠予他一柄传世宝剑,含笑晃了晃手中的诗书,戏谑问:“小旭,诗书与宝剑,不妨选上一选?”

  秦容旭倏地红了眼睛,在父皇温和地注视下,他嗫嚅片刻,小心翼翼指了指那宝剑:“这个......”

  他说着紧紧盯着父皇的反应,像是生怕他不悦,又立即找补道:“不过于儿臣而言都尚可!儿臣......儿臣听父皇的。”

  “朕如今是在问你。”父皇轻笑两声,点点他的鼻尖:“日后若想带兵打仗,便得让他人信服与你,若你能说服朕将宝剑赠你,朕便让你去闯荡一番。”

  那一日,秦容旭攥紧了拳头,任性冲动了一回。

  他答曰:“回禀父皇,儿臣更愿手握宝剑,护身后之人平安。”

  这次父皇沉默得更久,久到他险些将手心掐出血印,但仍然梗着脖子不曾松口。

  头顶忽然被人一拍。

  这次父皇下手要比往日里重得多,略显郑重的嗓音自上方响起。

  “小旭,记住你今日所言。”

  秦容旭惊喜地抬头,连连应声:“是......是!”

  就这样,二皇子殿下小心翼翼、瞧人脸色的日子,被父皇抬手揭了过去。

  十二岁往后。

  秦容旭用了十余年,终于让天下忘了“母妃早逝、陛下膝前长大的二皇子”。

  只记得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称谓。

  ——百骁大将军。

  待他功成名就归来之际。

  父皇膝前多了另一人,朝中的风向诡谲,但秦容旭并不关心。

  他只记得父皇拍着自己的肩膀,将五弟推到自己跟前时所说。

  “小旭,日后这便是你的‘身后之人’”。

  于是他恪尽职守。

  五弟的性子与父皇极像,不过少了几分“儒雅”,更为机灵好动些。

  以至于自己耳边常常不得安宁,总有人一声声不知疲倦地唤着“二皇兄”。

  见五弟对习武略有兴致,秦容旭每每回京时,都会耐心教上一教,也正因如此,五弟极其信任亲近自己。

  即便后来对方被封为太子,这点也从未改变。

  但上天似乎一直不愿眷顾他。

  他攀上过最高的山峰,也坠入过最黑的深渊。

  当变故将他毁得面目全非之际,他恍惚间想,父皇是否也并非那般疼爱他,是否也曾预料过自己如今的凄惨。

  他名扬天下,一朝身陷囹吾。

  最信任的心腹通敌卖国,带去的八千铁骑归来只剩下一千。

  他的副将拼命拦下敌军,被万箭穿心,尸骨埋在万千枯骨之下,无处可寻。

  剩下几名心腹拖着重伤的自己。

  在途中倒下了一个又一个,却依旧咬牙将他护送回京。

  最后一位背着他来到玄京城门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百晓大将军到——”

  紧接着,便倒在了繁华触及不到的边沿。

  他离城门,不过几步之遥。

  唯独留下了自己,瞧着玄京大雪纷飞。

  这一瞧从跪地哭嚎到负手而立,从悲恸万分到毫无情绪,从青丝如瀑到两鬓斑白。

  从意气风发到暮年今夕。

  他从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到再难提剑的废人。

  废人啊。

  这二字犹如千斤之重,压得他不得不弯了背脊。

  可安宁总有尽头,苦难却了无尽期。

  他去云游四海,却见四海皆平。

  他在桃园偶遇佳人,却未能等来佳人来年再见,鸟雀衔枝立坟头,无声啜泣。

  唯有沉疴痼疾逢春便发,年年不相离。

  最可悲不过耳边喧嚣,无一处属于自己,若战死方能名垂青史,苟延残喘便只余下苦悲无尽。

  他所护之人皆安然无恙,唯独自己不成人形。

  五弟子女绕膝,妻妾成群,群臣拥戴,百姓感激。

  他偶尔瞧着觉得欢喜,真情实意的高兴。

  偶尔又觉得落寞,因为他费尽心血得来的“名”,逐渐被“秦帝”的光华所遮掩。

  他人谈起玄国,不再下意识脱口而出“百骁大将军”,而是称赞“秦帝”仁义。

  众人瞧他的目光从钦佩到怜悯。

  他拼尽全力触及到的东西,似乎他人唾手可得。

  而自己在这下坠的风中,再度......

  变回了当初受人欺辱的蝼蚁。

  不知何时,耳边逐渐嘈杂起来。

  “秦帝仁义,对待贤王当真没话说。”

  “秦帝自幼习武,三剑便将猛虎猎杀!”

  “贤王当初也算是功成名就,只是如今......还好有秦帝看顾。”

  盛世太平,是众人所期望的那般宁静。

  那......我呢?

  秦容旭饱受风霜的心在寒苦的边关未曾动摇半分。

  却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重重摔落在地。

  便又只是贤王了吗?

  让天下记住“百骁”,他用了十余年。

  世人“记住”贤王,却不过短短两年。

  既然世人忘我,那我又何苦再记世人?

  若上天弃我,那我又何故怨天尤人?

  这或许便是他苟活人间的惩戒。

  那双忧郁的眼睛蒙上了执念,秦容旭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冷静的密谋。

  教唆渊帝弑父,借刀杀昭元皇后,陷害忠良之辈......

  曾经用谋略护天下人,如今却恨不得用谋略屠天下人。

  秦容旭祭祖时常想,父皇若泉下有知,可会后悔将那柄宝剑赠予他。

  若父皇未曾赠予他宝剑,自己如今……是否能安稳一些。

  “砰——”

  忽然,一阵沉闷的动静响起。

  牢狱的大门被人打开,薄光溢进粘稠腐朽的暗地里,点燃了贤亲王眼底的不甘与冷情。

  那人步履稳健,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守卫打开了铁锁,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两人一站一坐,目光皆是平静。

  “皇叔。”

  良久,秦修弈缓缓开口。

  贤亲王端坐在石床之上,轻轻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链条。

  “陛下好手段。”

  秦修弈:“不及皇叔半分。”

  贤亲王:“若真如你所说,本王便不会如此狼狈。”

  秦修弈:“皇叔的风光无人能及,狼狈些也无伤大雅。”

  两人间沉寂片刻,秦容旭忽然哂笑,“......你与你父皇,倒是极为相像。”

  “非也。”秦修弈盯着他,语气淡淡道,“其实朕与皇叔,最为相像。”

  “父皇曾说,朕像他至亲二人,一是母后......”他放轻了嗓音,一字一顿道,“二是皇叔。”

  贤亲王眼中并无波动,只是晃动铁链的动作一停,语气恶劣:“正因他愚蠢才会落得如此境地,而他至死也不知,是本王害他,简直可悲可叹。”

  他说着看向秦修弈,像是试图从他这位侄儿脸上瞧出一丝恨意来。

  但秦修弈的目光极为平静,“朕知晓皇叔心中所想,只是朕早已释然。”

  “父皇母后惨死,朕的确怨过恨过,恨不得捉出幕后之人啖肉饮血。”

  “可一晃多年过去,朕又觉得,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贤亲王的笑意逐渐敛去,反倒是秦修弈勾起笑容。

  “父皇一生受人敬仰,对得起天下,无愧先祖,母后虽说是罪臣之女,却也得一人偏爱,无怨无悔,林将军战死沙场,名垂青史,百世流芳。”

  “至于这身后景,有朕替他们瞧着……只不过是不在身边,但至少存于心间。”

  “那......皇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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