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8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面对小皇帝突如其来的紧拥,慕洵拍了拍他低头微躬的脊背,浅笑着说:“陛下搂松些,压着微臣肚子了。”

陆戟没作声,倒是自觉地松了手,从后头滑到两侧轻扶着慕洵的腰,满鼻温湿的热气直往他颈后喷。

他想起早朝前张继跑来同他汇报慕洵遇刺之事,还说到前一阵去慕府探望却见到慕洵昏睡不醒,问他们到底是怎样打算的,他这个日理万机的准爹又在干嘛。

陆戟红了眼答不出,总不能说这些日子他除了忙于政务就是在莲花池旁边掰花瓣,还边掰边念叨:“老师爱陛下、老师更爱我……”

最后的结果是慕洵有三百八十次爱陛下,只有三百七十九次更爱他,以及一个秃噜了一半的御花园。

他又想起暖阁那晚,慕洵难受得直不起腰,却坚持要独自出宫回府,还说既然做戏就要事无巨细的表演,骗过身边并无立场的宫人卒子,才有可能迷惑敌人。慕洵不准他派人相送,更不准他亲自搀扶。

那天陆戟站在暖阁窗边的阴影中,目送那个步履蹒跚,几次扶住宫墙躬身欲倒的人影,只觉得胸中某处被反复碾压,几乎碎作齑粉。

他撂下朱笔,笑得倒像要哭,避着张继的眼睛道:

“凡矜说,朝局不比策论演习,时局即逝,再无良机。倘若朕不能趁此整顿朝局,他就请辞避世,与朕不复相见。”

“他说朕必为明君。是他所求,朕无法驳他。”

“今天留下陪朕,好不好?”陆戟拥着他不愿放开,语气中满是关切与央求。

慕洵想着府中案桌上还留着前些日子昏睡静养堆积的文书,沉思片刻,还是松口道:“好啊。”

“只是陛下得容臣回府一趟,”慕洵将手移到自己腰侧,覆在陆戟的手上,“臣得换套衣服,这朝服有些紧……”

“皇宫里什么衣服没有,凡矜若是嫌弃,朕可以命人去你府中取来。”陆戟知他意不在此,特地跟了他的话往后说。

“陛下误会。”慕洵垂首,欲将陆戟推开行礼。

陆戟好容易见到人,哪能容他这样拘礼。

于是他顺着慕洵那点微不足道的文臣力道假模假式的往后倒,引得慕洵当即心惊,立刻伸手捞他,然而这位正值青春的小皇帝倒到半途乍然站定,如松般苍劲的后腰一紧,将迎面扑过来的慕洵顺势带进怀中,膝盖一弯就将人打横抱稳了。

以至于慕洵被他双臂搂着,一口心惊的凉气还没抽完。

他即刻意识到陆戟这一番捉弄,眉心一皱,语调却仍是平平:“陛下如此待臣成何体统?”

“哎……都说要陪我,凡矜你怎么还要端一副君臣架子。”陆戟盯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并未责怪,于是笑叹一声,“况且你身子都这样了。”

“臣自己能走。”慕洵知他向来不甘愿拘于礼数,此番又忍了许久,定会一如既往溺待他,他虽无排斥却也毫无办法,只能好话赖着说,“陛下将臣放下,微臣今日就不理政务安生陪着陛下。”

陆戟知他素来低调秉礼,也不是个示弱的性子,定然羞怯于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样抱着,因此尽管不舍,还是将人放下了,“君子一言,老师可要以身作则。”

“自然。”

尽管如此,陆戟还是扶着他的后腰不愿撒手。慕洵不忍再拒,只能由他托着,在垂首经过的宫人面前避着脸满面羞红。

“平日那样清冷冷的,还真没见过老师这样脸红。”小皇帝带人进了御书房,立刻环过手解开慕洵的腰封。

“陛下太失礼了!”慕洵伸手将腰封抓牢,另一只手固住陆戟的手腕。

陆戟闻言松手,也不是头一回被他拒绝,只能无奈道:“那你自己来吧,我不碰你。”

慕洵怔住不动,脸上羞愤更甚,眼见着从眼底生出成缕的水光,眼尾与耳垂更是鲜红欲滴。

难道分别的数日,他竟只是满心惦念此等云雨事?况且房门大敞,白日宣|淫,他居然连仆从也不避讳!天家重地,书房正殿,天子任性妄为便也罢了,竟还要他自己动手宽衣解带……这实在是、实在是出格的羞辱!

他看着面前满面无辜甚至唇间含笑的小皇帝,堵了满口的失望与痛心,喉间哽了半晌,方咬牙挤出一句:“……放肆……”

陆戟盯他许久,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老师自己说朝服紧了些,我不过让你自己取下腰封松松身子,怎么是我放肆了?”他一面忍笑,一面背着打手势让殿内的宫人退出去。

慕洵难以置信地凝紧视线盯着他,脸上更红了,蓄不住的泪滴连串成股,滚珠似的往颊边落。羞愤、恼怒、愧怍……不知怎的,他一边在心底冷静且锐利地批判自己失态,一边不受控制的流泪与颤抖,腹中孩子大抵感受到这份强烈的情绪,不安的在里头翻了翻身。

他慕凡矜从来是浅淡清和的品性,流言蜚语尚且不怕,为何这区区小糗却叫他如此失控?

他不明白,皇帝也不懂。

或许如御医所言,孕者气躁,慕洵心中一根肉弦紧绷良久,这会儿刚一放下,积攒的情绪如害喜难症般翻涌返上,他这样温凉的品性,到底不懂责骂,一句“放肆”就冲到激愤的尽头了。

陆戟缠着他久了,对他愈是了解,因此赶紧屏退众人,背过身装作查找书卷的样子:“凡矜你想看什么,古今通传、奇闻轶事,这里什么都有。”

久未听慕洵答话,陆戟只能接着自言自语:“朝政奏疏也行,看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

话音刚落,只听殿外传来一道女声:“奴婢皎月,叩见陛下!”

“赶紧进来,”听闻是皎月送衣而来,陆戟如见救星,“快给你家大人换上吧,朕出去透会儿气。”

他倒也不是特地避着慕洵换衣,只是当下这情况皇帝自己委实没法同他安心交流。一者是慕洵需要冷静,二者是他确实难保自己不动邪念。

结果竟是陆戟一位堂堂九五,按着太监总管方公公的脑袋,俩加起来能只手翻覆国家政权重心的灵魂人物,齐齐趴在御书房门外听墙角。

里头不大却清晰的传出二人对话声连同脱换衣物的窸窣声响:

“大人怎么哭了?可是陛下……”

“没有,是我错怪他。”慕洵仍带着鼻音,“……我也不知为何,方才瞬间就恼了。”

“大人定是昨日受了惊,您有着身子,心里牵挂自然重些……他动了!大人!婢还是头一次摸见他动!”皎月毕竟年纪小,摸到胎动又惊又喜。

大概让她摸了好一会儿,直到慕洵稳着声轻笑道:“好啦,他都睡着了,你若是想摸,回府后有的是机会。”

皎月咯咯直笑,末了还故作老成叹一句:“婢倒是希望他能多安生些,免得大人成日难受。”

里头二人换好了常服,外面俩趴着墙听得意犹未尽,尤其是陆戟,原本满心感谢皎月前来搭救,听到半途就恨不得冲进去把这丫头片子小手挪开,自己上阵帮着慕洵整理衣裳。

直到皎月推门出去,外头一对儿主仆还蹲在窗镛底下贴着耳朵嘘着声,挤眉弄眼的不晓得对着什么暗号。

皎月心道,这小皇帝到底没变,之前是扒着慕府书房的窗子听大人聊书谈话,现在成了陛下,个子蹿得比慕大人还要高,心性却还是没长大似的。

“陛下,奴婢告退了!”她刻意朗了声音,惊得方得贵扯着尖细的嗓音“嗷”得一声叫唤。

陆戟怒瞪他一眼,站起身来佯作无事,冲皎月招了招手,悄声道:“你家大人气消了?”

皎月跟他也算熟人,张口没好气地说:“陛下应当听得很清楚吧?”

“倒是小声一点!!”陆戟哑着声提醒她,“朕刚刚说话做事确实欠妥,你家大人都红着脸气哭了,以往朕都没见他红过脸,是不是朕今天别想进门了?”

“啊?”皎月被他口中一连串同慕洵搭不上边的词语弄懵了,“陛下说得是我家大人吗?大人只是自责,说自己情绪失控了才流泪。”

不怪她不相信,哪怕是陆戟或是慕洵自己也不理解。

当初猜忌他狠辣,现在又不解他脆弱,可他明明应当最清楚,慕洵温和且坚定,握竹的指尖可以肆意泼墨这山河天下。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份若即若离的喜欢?或者说,这份陆戟经年不断挥洒的喜欢,真的可以动摇他遍布社稷的襟怀中柔软的某一处吗?

老实说,陆戟从头至尾都在患得患失,当初他不愿夺嫡,只希望自己不要被这座华丽宫殿装饰的囚笼束缚真心;现在他励精图治,其实也只是渴望着能有真正同他齐目并肩的一天。

他总看不到慕洵的最深处,因此他总是怀疑,慕洵这般谋划牺牲究竟是因为喜欢,还是给他精神上的犒赏?他口中的温情、床畔间的默许,甚至是面上的羞红到底因为他是陆戟,还是因为他是君王?

直到此刻,陆戟终于悟得一二。

名位权势皆非他所爱,既是不在乎的事物,纵然为他人所蔑,慕洵自然无可动容;而才情机遇是他掌中之物,纵然遭人妒恨排挤,他总能先人一步,赶在事情发生之前便力挽狂澜;唯独这份忠于本心的情感,既与他人无关,就无从窥见,既难以预知,就无从自控。而未知的东西最骇人。

用情愈深,心愈难安,情则愈难操控,因而愈演愈烈,终致爆发。

或许连慕洵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明白,他对陆戟这份自身难顾的奉献,或许并不只是那份为师为臣的职责,也并不只是他为公天下的鸿图大志,就好像他想不明白自己拼力护于腹中的这团血肉,到底是因为他舍不下这条性命?到底是因为他要以龙嗣作为扭转朝局的契机?那么缘何在那场酒宴过后的马车中,他明明拒绝柳枫的医治,捂着那剧痛难耐的一小团,心中却盛着比之更烈的悲忧?

慕洵立在屋内,身上是一件浅黄描金的罩衣,领口袖边用银线勾了菊瓣。他不常穿这套,可今日遂了皎月的心意,同陆戟耀目的帝王贵金打了个照应。

他早该明白了。

他正欲出门,却见陆戟进来,二人相视,并无多言。

他们早该明白了。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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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正午,方公公笑着问陆戟往哪里传膳,陆戟左右不想慕洵累着,又知他惜书不敢直接传来御书房,见屋外春光大好,于是干脆悄悄命人在院外搭了木质的四角凉亭用膳。

亭内只设一张宫廷中寻常的四方桌和两把方椅,桌面不大,榫卯处镂空雕着应景的桃枝。

慕洵知他心意,也不多言,自然地坐到对面的红木方椅上。

好远。陆戟想:到底是谁摆的椅子,叫朕连凡矜的头发也碰不到!

他懊恼的皱了皱眉,盯着试膳太监头顶的帽穗满心踌躇。

凡矜都坐下了,总不好叫人再站起来,若是怨怪那群奴才也太没面子,自己虽不是太要脸的人,但好歹是天子之尊,再像从前那样耍脾气定会让老师失望。怎么办呢?

“陛下,”慕洵突然起身向他拱手,“微臣逾礼,此处阳光有些刺眼。”语罢,他立刻俯身搬了木椅往陆戟的近处移。

方公公一个大惊赶忙上前帮忙,“大人倒是慢些!好歹和奴才说一声呐,实木椅子这样沉,您倒是担心着身子。”

小皇帝一时愣着,没成想他早已察觉自己的心思。大中午的太阳好好在头顶挂着,凉亭尖顶遮的严实,其实哪有刺眼一说。

待他回神过来,慕洵正端坐着凝视桌边繁复精妙的雕花,后手不起眼地撑了一把腰。

能做到如此,陆戟想,可能也是慕凡矜主动示好的极限了。

陆戟有时候挺不满意“柳”字,之前是因为暴脾气的柳枫,现在是因为坐怀不乱那个柳下惠。

或许是因为慕洵向来正经自持,又奉先帝命做了他几年太傅,加上之前他任性妄为弄得慕洵见了血,以致陆戟开始犯怵,不敢明目张胆对他做浑事。

现下午膳也吃了,茶水也续着,开春天气暖融融的,隔着御书房的窗牖混进温吞柔润的光。陆戟提着朱笔,捧了一道奏疏眯着眼看,总要心猿意马的朝慕洵瞟去几眼。

慕洵坐在不远处的木榻上,身前一方矮几,两罐透光的琉璃中盛着黑白玉棋子。

他既允诺今日不理政务,就定然不碰朝册,于是自持双子,云淡风轻的执掌一盘肃杀。

原本陆戟吩咐方公公陪人摆棋,后来嫌他立在慕洵旁边碍着视线,就给叫回来研墨。方得贵何其精明,立刻会意的跑到角落隐起来。

陆戟见他专心致志地摆棋,手起子落,“啪嗒啪嗒”的玉响甚是悦耳。

慕洵这身常服其实风流飘逸,只是他向来动静不大,因此穿在身上只是软软地垂落着。此时他侧身坐在榻上,衣摆层层堆叠着,又因不束腰身的缘故显得格外轻盈。

到了棋局拐点,大抵是太过专注,陆戟瞧见他不自禁地伸手托了腹底,一道圆润挺翘的软弧浑饱饱的呈在他身前掌中,一下让这幅仙人着谱的胜景添出一缕人间况味。

陆戟先前只是扶了他的侧腰,朝服腰封撑得紧,这宽大的衣裳又掩着虚实,没成想孩子长得这样快。

他们的孩子原来长得这样快。

“陛下这样三心二意,折子恐怕到明日都批不完。”慕洵将腹下的手移到矮几上支着,被他明目张胆偷瞄的视线盯得僵了。

“朕、朕没走神,这不正看着折子呢。”陆戟自认不着痕迹地擦了一把口水,又将早已干涸坚硬的狼毫笔尖重新蘸上朱墨。

慕洵也不揭穿他,只是垂眸笑道:“微臣陪着陛下办公,陛下若是耽误太久,臣也不敢休憩。”

天子一听这话,哪还有闲心赏美人,即刻叫来方公公伺候笔墨,端身静心,埋头苦览。

督促皇帝有时也像带孩子,只要摸清对方吃软还是吃硬,对症下药,定能顷刻起效。

慕洵做太傅时实在将他摸得透了,陆戟根本不是吃软或吃硬的性子,他只吃着慕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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