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5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将脸颊贴于慕洵颈后,深长的吸了一口气,淡雅清韵的松墨清香扑了满鼻,而后终于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的将东西取了出来。

几乎是一瞬间,一阵不甚熟悉的血腥气味惨淡的铺陈开来,萦于帐内。

陆戟心下一沉,慌忙间起身却看到杂乱衣物中的血痕,再看慕洵——

只见他面色苍白,额前青丝粘成丝缕,双手紧捂腰腹,躬着身子蜷在床上动弹不得。

陆戟大惊,扶住慕洵肩头高声唤他,只听他咬牙忍下喉间的呻|吟,断续地开口:“……找……柳枫……”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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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瓣渐红,柳芽泛青,满行白雁滑过皇城宫阙的最高处,红墙内外皆是蓬勃与新生。

唯有宫廷内院水榭楼台隐蔽的角阁内伏满成排的御医,各个低头不语,心颤入喉,肩上脑下腻着层层密汗腌得他们跪拜不安,仿若是某种酷刑的暗示。

天子立于帐前阴对着面前的太医院院首,不发一语。

帐中慕洵背向众人,躬身护腹,狠咬的牙关中溢出断碎难挨的呻|吟。

“陛下,大人平日过甚操劳,又闻前日断续见红,本就气血皆空,想来胎象从未大稳。这般身子强行保胎,恐将过亏。”院首浮汗津津却不敢拭去,壮了胆子俯身大拜道:“臣斗胆开具温和的落胎方子,能使慕大人少伤神元保有根本,细心调理之下定能再添佳讯!还请陛下决断!”

朝堂是个逃不过的是非场,臣子官吏间盛传的八卦故事这群精明宫臣又怎会不知呢?太医院院首本着职业德行,诊断并无隐瞒漏错,只是给君主的建言中添进三分情面。众传慕洵之身,承属权商,是为官商勾结、亏祸国本之恶孽。当下见陛下幸宠这孽臣,他自作聪明,卖小皇帝一个人情,不点破其中干系,只帮他解决那尚未能存的祸根。

“……不,殿下……”慕洵迷朦见听到“落胎”二字,挣扎间竟脱口而出陆戟旧称。

陆戟登时心慌,左胸更痛。

“大胆!”

陆戟还未作怒,却听一道咬牙切齿的怒喝冲入暖阁。柳枫拽着医箱大步跨至帐前,捉腕号脉,当即取出两粒玄乌丹丸喂慕洵服下,他回视陆戟,又快速环视一圈地上伏倒的群医,低声骂道:“一群蠢货!”而后放下帐帘又为慕洵施针。

众人皆惊惧,又见陆戟在一旁并无问责,于是都只是静默。

大半炷香的工夫,慕洵腹内锐意渐缓,只剩下闷顿的痛楚犹如江水撞堤,一涌一涌的缓慢磨逝,他也只是略加短促地急喘几回,虽需勉忍,但总归好受多了。

柳枫视他情形转好,转身要怒,却被慕洵扯了袖袍摇头示意。

他低头看着慕洵那张苍白着,却依旧俊美清丽的脸,忍过三巡,却依旧按不下怒意,遂抽了被他勉强握住的袍袖,掀开帐盯着天子稍显心宽的英目,一字一句的忿道:“是谁要迫害龙嗣?”

陆戟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住口。”慕洵疏弱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出帐外。

柳枫并不理会,仍利剑般盯着陆戟,再问:“诸位皆是名医,刚才诊过脉,敢问大人身孕几月?”

“……方过五月。”

衣冠未整的天子呼吸一滞,眼眸倏紧,转脸惊视帐内,微张圣口,哑然难话。

“敢问陛下,草民可有虚言吗!”

陆戟一时沉溺心绪,他震撼、迷茫、犹疑、困惑、大喜过望、愧怍难当。

半晌缓语道:“……是朕……是朕的……”

不久前他嫉妒、无奈、释然怜爱的那个生命,那个在他耳下颊边轻弱作动的柔软小团,是他的孩子!他听闻慕洵身亏,一时犹豫想要断送于世的,竟是他与心爱之人的骨肉!

这位年轻的君主,尚未脱离稚嫩的准父亲,心情复杂的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的立坐于榻,目光染有柔水,流连于慕洵清俊雅艳的面庞与他柔软隆出如圆玉的腹上,最后稳落在他腹前挺立的七根纤细银针处再难移开。

众医官顿时心沉,屋内一时充满惊愕的吸气声。

慕洵身上刚好些,知自己无力再阻柳枫,只得合目听他放怒,思虑往后的应对之法。腹中仍是不适,可他不愿陆戟忧心,平着眉目暗忍,修长的手指轻触在帐幔内侧的腹壁上,下意识地寻着痛处抚摸。

“慕大人担心陛下与重臣育子,于朝前恐遭群臣责难,可小民拙见,为君当得立德立威于臣。”柳枫接到,“若陛下回避争端,又如何立信于民呢?”

这话是说给慕洵听。

听到这里,慕洵终于开口:“陛下,臣有些乏了。”

陆戟难见他示弱,立刻会意,施威封口,再要左右与御医退下。

柳枫找了个抓药的由头欲退,却被慕洵叫住,检查一番,为他收了针。

“你可还好?凡矜,难受得很吗?”闲人一避,小皇帝立刻俯身握住他的手,望着慕洵惨淡的脸色满目痛惜。

“陛下且待。”慕洵将手从他火热的掌心抽出来,够过床榻内侧的软枕塞入身后,强撑着靠在床柱上。

慕洵此刻面白气虚,乌发尽散,身上单拢一件中衣糟糕的汗着,繁复庸俗的锦被将将盖过全腹,即便如此,依然难掩他松竹质雅,清贵姿貌。

他偏脸瞧着柳枫,声弱却气势未减:“你可知我为何要瞒陛下?”

“我刚刚说得清楚。”柳枫并不闲着,再次摸上他腕脉。

慕洵并不拒绝,心里也清楚自己并未大好,只淡淡开口道:“你只道我全心为了陛下,却不知人言可畏。这孩子被众人知道,于我也是大难。”他知道柳枫与他交深,不愿见挚友含苦才为他告知天子,只得以此相劝,“官海岂是君子交所,暗地里想要迫害龙嗣的逆流何其多,明枪尚且能躲,暗箭于我,又如何完全能防呢?”

柳枫大骇,不能视他。

倒是慕洵反握住他号脉的右手,安慰道:“你不必自责,告知陛下也有好处,起码于朝事上总有陛下护我。”

“我鲁莽了。”柳枫歉疚,继而自嘲道:“慕凡矜是何等心虑,我竟会疑你的朝道。”

“柳神医若真心愧疚,不妨多多照拂在下。”慕洵与他打个俏皮话,再烦请他回府备药去了。

柳枫走后,屋内又剩君臣二人。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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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来正是去澄州前的那一晚。

大约五月前,陆戟求先帝放他去澄州游历,说是考察民情游赏风土,实则安了私心。

因为慕洵祖籍澄州。

因此前一日他特地起大早往慕府跑了一趟,跟慕洵软磨硬泡要他陪着去。慕洵官职在身,哪里会同他嬉闹。可禁不住他三番五次在耳边聒噪,又是差人送文砚,又是写花词要老师过目,终于扰得慕洵锁了书房闭门谢客。

陆戟知道他性子淡,鲜有这般失礼的时候,反倒觉得自己成了特例,于是撇了随从,高高兴兴的坐在慕府内院六角镂花凉亭内跟府人讨酒喝。时值深秋,天气略有凉寒,陆戟当风引酒静待佳人,不知不觉饮下好几壶。府中小仆知他身份未敢相劝,这年纪尚轻的九皇子平日出入宫府多有人拘束,从未如此豪饮,当下斟杯酌盏只觉润过心肺,身上迎风却感大暖,迷迷糊糊就从骄阳等至夕日,漫天彩霞候到烛燃灯上。

慕洵自己谨遵礼教,对府中仆从却并无苛求,因此暮沉过后,几位待客的小仆再为陆戟送上两壶热酒,院前未候多时就循着平日休憩的时辰睡熟过去。

天色变过三变,直到月衔白幕,星坠明光,漆黑一片的天地间他终于等到慕洵披着外衫吹熄书房的烛火出来。早些时候,慕洵已嘱咐皎月先去睡下,自己秉烛批注几封余下的报本,不想时光如此飞逝。

一时灭了灯,慕洵站在书房前静立一阵,待眼睛适应了朦胧月色,正欲回寝,突然间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旁侧猛扑过来。凉气还未抽至满口,慕洵却就着月光瞧见陆戟朦胧的脸目,低声惊道:“殿下如何在这!”

陆戟浑身酒气,只是痴笑着抱紧他,下颌抵他肩颈,满鼻热流扑向他细白的颈后:“老师终于……老师伴我去吧……”

听他说着些胡话,慕洵嗅到白鹭醉的酒香四下飘散。白鹭醉是陛下新赐的烈酒,大抵是年幼的小仆弄错了,竟叫他喝成这样。

左右只有自己的卧房离此处最近,慕洵身单力弱,深夜亦不想惊动众人,只得强架着路也走不稳的陆戟往房里走。好容易将人扶上软榻,慕洵轻扶额头,预备在房内团椅上将就伏一晚,却被陆戟强硬地搂住腰身,惊的他低喊一声。

皎月闻声惊醒,从偏屋推门忙问大人出了何事。

慕洵回她,说九殿下大醉,已在他房里歇下了,让皎月莫要担心自去歇息。

整个慕府都知道陆戟对慕洵的心思,皎月自然不例外,只道陆戟对大人绝无恶意,慕洵也向来少事,于是便宽心的睡下。

谁想后半夜叫她听了满场春|宫。

次日陆戟醒来,听闻慕洵已上朝去了。他心知与老师同游澄州无望,又道自己醉酒办了胡事怕慕洵冷脸,只得趁慕洵未归,赶忙收拾衣冠,独自往澄州去了。

怎奈世事难料,一别之后,天家遭遇大变。

此时两人四目相对,陆戟小心翼翼往慕洵身前凑,坐上床沿要摸他身前鼓出的软弧,哪道刚触到被褥的锦面就被慕洵轻轻挡下。

“臣现在精神不济,没有力气与陛下嬉闹。”慕洵微皱着眉,额前仍渗着虚汗,“陛下且听臣说。”

陆戟见他难受,收回手捏着他垂下的袖摆,满目担忧:“你说,我不扰你。”

“如今之计,陛下只当并不在意这孩子,也请陛下不要过分亲近微臣。”

“这怎么行!”陆戟急道:“这可是朕和老师的孩子!你这样辛苦,叫朕如何安心?”

慕洵喉间滚动两下,喘了口气,淡淡地说:“陛下方才也听到了,逆叛之辈皆在暗处。陛下越是在意这孩子,于臣于他甚至于陛下都是危祸。”

“我有错,凡矜,”陆戟头一回这样称他,显是想要与他更亲近,“我竟怀疑这是你与六、你与别人的孩子,我太荒唐了……”

“是臣之错。”慕洵面有歉意,“是臣欺骗了陛下。张将军、方公公、还有流言,都是臣的授意。”

陆戟拧眉,“老师什么意思?”

“陛下怀疑微臣,当是从那日张继回宫复命开始。”陆戟闻言一震,慕洵接道:“将军忠赤于陛下,还请陛下莫要疑他。”天子点头。

“那日张继知臣有孕,是臣让他回禀‘月余前受了腰伤’,陛下关切臣,自然想到那日臣如何杀得那位。”他说得平静,却叫陆戟紧了拳心,低怒道:“他欺你!”

“陛下放心,他并未得逞,臣也并未……”慕洵顿下,终是说不出“受辱”二字,遂即转了话口:“前些日子朝中对臣多有闲言,臣并不理会,看似有意避之,实则推波助澜。”

“凡矜……”陆戟不能想象,他一届文臣是如何一面护着身腹,一面同那身强力壮的六逆相搏,那些龌龊烂糟的手段他又受过多少……

“方公公的话,也是为臣而传。”

“他?”陆戟想起昨日方得贵说的笑话。

“臣只是想要陛下相信,这孩子并非龙嗣。”慕洵垂眸,手掌轻覆在锦被的一团隆起上,“倘若能骗过陛下,自然也能骗过那群庸臣。”

“陛下应知,置信流言者不可重用,而传有流言者须远之”

“凡矜何苦……”陆戟喉间梗了梗,“朕今日……又负你心血。”

“陛下不必自责。”慕洵忽然挺了挺腰,陆戟立刻上前帮他调过身后靠枕的位置,被他牵了回去:“此番也好,往后若有人迫害龙嗣,陛下当能查出,即见逆叛之心。”

“朕派人护你。”陆戟握上他微凉的手。

“不可。”慕洵仍拒:“陛下派何人护我?若派亲信,朝臣当知陛下怜爱此子,到时庸臣攻歼逆臣藏手,陛下更难治朝;若派他人,莫说陛下,又叫臣如何信得?”

陆戟被他噎得无话,唯觉自己顾事不全,孤有莽夫之气,自责道:“先帝言你经世之才,果然不错。是朕不能比。”

“承蒙陛下错爱,臣不过担先帝谬赞,过分逞能而已。”慕洵捂着肚子浅笑两声,语调里倒有几分自嘲。

慕洵唯一的漏错,即是轻看了自己在这位陛下心中的位置。本以为他不过倾慕自己一身姿容,怎料他执着至斯。

而陆戟想到御医之前说他操劳亏空,想起这几月来数场大变,内外皆患,朝局人心竟由他一人拖着身子全心为自己揣摩,一时心酸得将要掉下泪来。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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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沉多阴,又至一日朝后。

深红绛紫的衣冠朝服在殿外长街下再次聚散,张继本欲撇开杂声兀自回府,耳畔却传来多有讥讽的议论声,他循声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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