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3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今日腰封还得松些。”慕洵放下双腿,撑着床沿坐起。见皎月不动遂即弯下腰提上鞋袜。

皎月见状慌了,连忙道:“大人别动,婢这便去拿朝服!”

慕洵瞧她满脸心忧,轻笑一声,“哪有那么矜贵,不过暖殿内站两个时辰,左右还有柳神医在,我踏雪时小心些就是了,不会再弄成昨日那样。”

他面色仍白着,总是比昨日好多了,深密的长睫在烛光中投下阴影,遮住些眸中光彩,倒衬得面目沉稳不少。

皎月望着他嘴角瞬逝的笑意,只感到心口一空,生出些落寂的情绪。大人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的年岁,何须将自己逼到这番地步?朝上朝下成摞的文书,那新君不览,又缘何要大人心血代劳?

这个小小的婢女自然不明白其中微妙的君臣关系,在她眼里,先前追着慕洵死缠烂打的九皇子竟变成了甩手享乐的新主,自家大人承着这身子还要劳心力的为他辛苦,实在难容情理。

“矜不矜贵恐怕不是慕大人说了算。”

柳枫不知何时醒的,托腮望着刚披上里衬的慕洵,一口怒气堵在嗓眼里使劲往下咽。

“吵醒你了?”慕洵朝他笑笑,有些愧色:“辛苦柳神医在这守着。”

“得了,慕凡矜你别跟我赔笑脸。”任是从小玩到大的柳枫也架不住他这样谨守礼数,他二话不说,上前两步搭上慕洵的腕脉,沉吟一阵,神色也还自然,“只是上朝倒也罢了,昨日的方子喝了再走,回来立刻找我。”

慕洵称谢,眉间笑意更深。

皎月尽量松了腰封,向慕洵再三确认有无不适,又鼓着嘴给他整理衣冠,心里嘟囔着不知大人在笑些什么。

柳枫倒是看得懂这笑,一者是新朝方立朝纲未稳,慕洵就算不畏人言,也须尽朝礼、判国事;二者像慕洵这般的人中龙凤,竟甘心委于人下,其中情愫可见一斑。只是他未涉人情,难以理解昨日慕洵和那不成器的新君闹成那副样子,怎的今日还要赶去朝堂相见。

不过也好,既然慕洵乐得见他,总好过在家恹恹的养着,心融则神满,或可事半功倍。

话虽是这样说,可柳枫还是亲自送他出门,站在车舆前再三嘱咐着跪拜时要紧着身子、累了腰记得揉揉不必硬撑之类的,慕洵在车上听他连弩似的唠叨,心中思量着今日几件紧要的国事,面不改色的笑着应下。

卯时刚至,一身黄袍的陆戟已危坐于乾坤大殿,天子眉宇间尚留有稚嫩的痕形,可他已身长八尺,烨然一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此情此景之下竟也没有突兀的不调感。

慕洵随着一众大臣跪完礼,跟着听地方奏报又站了许久,切实感到腰腹有所不适。他向来重仪礼,多道君子以礼存心,因此只咬牙忍了,盼着朝会早些结束。

好容易待众臣奏毕,慕洵沉着步子拜送,再起身时感到腰筋酸得厉害,他定了定神,欲待人群散去好暗自撑撑腰背,抬头却见陆戟候在侧门的黄帘后盯着他。

天子的随行太监方公公佝偻着赶来,谄笑道:“陛下请慕大人暖阁一叙。”

慕洵道一句有劳,板直了身子随他往宫城内疾行。

雪早已停了,蓬松的软絮结出坚冰,寒气比之昨日更甚。

公公走得急,慕洵跟在身后不好怠慢,只得双袖轻拢于身前,佯作忐忑,实则将手暗覆于身侧,承着力护住腰腹。

行至暖阁中,方公公引他入内,之后合了门窗,了然退下。

慕洵行的有些喘,抬眼但见青竹面的屏风后站一人影,显然是陆戟。

“陛下走得挺快。”慕洵既知大殿到暖阁有近路,这孩童心性的天子定是要先他一步到了,以显示他对这场会面的重视程度。

“你身上,可还好?”陆戟听他声弱,系着前襟走出来。

只这一会儿他已换了件常服,竟不是君王的款质,而是过去公学里的青兰装扮。

“陛下不该再着此衣。”慕洵知他意思,见他张臂迎上来,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此处无人,我让他们都走了。”陆戟见他后退,眸色顷刻暗下几分,“老师放心,子峣知你有伤,不敢乱动。”

慕洵确实想见他,但不应在此刻,也不应成此景。

“陛下是家国之冠,社稷之主,不应再如此胡闹。”慕洵拱手又退一步,“臣近来抱恙,还望陛下容臣告退。”

陆戟眉梢沾上委屈,着实不懂他既这样放下身段同慕洵示好,为何反倒招他避退。

月余以来,他试做一名贤君,可阔国辽土之下,总有民生凋敝之处,总有天灾人难、官逼民反,那些皇城里见不到,澄州也未曾有视的苦难被官吏刻入文书中,一股脑的钻进他只存过风花雪月的心上,成了一道道不可触且遥不可及的隐痛。

昨日的怒斥,今日的笑迎,更多的并不是针对慕洵,而是这位年轻君主自己也未曾发觉的依赖。不得不说,在这场避无可避的揠苗助长中,慕洵二字被他诚挚的爱意神圣化了,他有些忘记他们皆是他人骨血,皆处众生而非众生之上。

诚然这并不是陆戟的过错,少年天子,若非天生的冷血骨,总要经历一番无以言道的混乱中跋涉才能稳坐于宝殿,而跋涉路途艰险,或致人麻木不仁嗜杀成性、或致人视若无睹耽于享乐,只有极少的君主是真正潜而勿用之徒,能承天命与否,唯有见于真心。

“老师不要走……”这个失意的男子靠近慕洵,个头还要高出他一些,“我只问老师,若为贤君,就必成薄情之人吗?”

慕洵不想他如此问,一时顿了身形,去了拱礼顺势将手放于身前,隔着腰封贴上前腹,正视着陆戟隐泛水光的眼睛:“先帝冠陛下‘子峣’,正是告诫陛下峣者易折,陛下只需谨记:于臣子咨诹善道,于百姓询于刍荛,于己慎独,君主心怀天下自不会负于人情。”

"老师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陆戟沉着性子听完,复而开口道:“那对于我所爱之人呢?我的小家微室,不是朕的,而是属于我的真心,我如何同天下万民分割?”

慕洵不答,再次后退一步,靠近阁门,垂首道:“恕臣无礼。”遂即推门便走。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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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枫上午方离开慕府,只一个午饭工夫,又拽着药箱火急火燎黑着脸踏进了府门。

“慕凡矜你也消停点!”他兀自甩了领路的管事,径直推开慕洵的卧房。

房中空无一人。

柳枫一愣,“人呢?”

那年长的管事紧赶慢赶的追在后头,这才停下步子喘过好大一口气道:“呼,老奴话还未完,柳神医太心急了些……呼,大人还在书房……”

管事话未说完,就见柳枫又甩着药箱折步往书房走,只甩下一道带着旋的风留给他。

柳枫大步流星的来到屋前,推门第一眼是立在一旁手捧官折小声念着的皎月。慕洵坐在案后微微挺着腰,他身后放了软垫,一手搭在案几上,一手覆在身前不动,正聚精会神的听皎月念奏章,垂眸思量着。

“挺会养哈,慕凡矜。”柳神医再三压下心火,咬牙笑道:“我柳枫行医这些年,头一回见人静养养到书房里看折子。”

慕洵换了常服,一身柔白的底衬搭了翠竹暗纹的外袍,此刻腰束未收,布料松散的垂拢着,瞧着倒有些风流。

一见柳枫,皎月立刻放了折子,眼里带上委屈,“柳神医可算来了,大人午膳用得少,方才批了几道折子又呕了,婢瞧大人精神不济劝他歇会,大人却还要婢代念折子与他听……”皎月说着,长杏似的眼中又晕上水光,“柳神医,帮婢劝过大人吧!”

柳枫一时不知从何怒起,却见慕洵坐在边上歉疚地笑笑,更气得无话可说,端了药箱实实置于案上,翻了他的腕子搭上脉。

慕洵也知自己不对,见他无话,赔着笑先张口道:“是我有错。”

“小民可不敢说慕大人有错。”柳枫也不看他,转手轻按慕洵侧腹两处。

慕洵登时一颤,下意识抬手去挡。

“知道疼了?”柳枫抬脸瞧他,看他脸色白着,额前一层薄汗。

“前几日已能吃得好些,今日不知为何……”慕洵喉间紧了紧,手掌贴着微隆的前腹轻轻抚动,显然仍是不大舒服。

柳枫一瞟他案几,见镇纸下压着批到一半的奏本,上头朱墨未干,一旁还散着两处墨点,根本是实在撑不住才停了笔。

“前些日子我好容易帮你稳下,这次又不好了怪谁?”柳枫翻了翻药箱,递一瓷质青盒给他,“是山楂做的薄糕,感觉欲呕就含上两片。”

慕洵谢过接下,立刻取了一片放在舌上。

“到底什么折子,非要你亲自批阅?”柳枫疑惑,转头看着皎月,“方便念来我听听?”

皎月望向慕洵,见对方微微点头,跟着念道:“……臣德薄而位高,久病沉疴,力少任重,恐以折足而负陛下。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

“这是哪位旧臣急着告老还乡啊?”柳枫挑眉,“新君方立朝纲未稳,这么着急怕是做了亏心事吧。”

“是蒋泉蒋侍中。”慕洵咽下酸甜的糕片接语道,“此人为人倒是正直,就是性子急了些。只怕是误会了新君,想早些回乡享清福。”

“你还是少操劳些吧,”柳枫见他向皎月伸手讨折子,立刻截了收在一旁,“臣子请辞竟也要你管,那小皇帝是太放纵了。”

“是我请吏部送来的,”慕洵并未向他讨要,反而微倾了身子又拿过一叠,“朝臣我总要熟些,离官和调任上好为陛下把关。”

仅是这样轻轻动了身子,柳枫见他腹上的手掌抚动得又频繁了些。

“凡矜,你这样是安不下胎的。”柳神医心也静了,话里多了几分语重心长:“明日不能再上朝了,你先卧床一日,之后再看。”

“柳枫……”

“你明日要是去了,今后就莫再找我。”柳枫并不给他好脸色,收拾了药箱抬腿便走,临出门前转脸道:“对了皎月,折子都包好,赶紧命人送回宫去。”

“是!”皎月爽快的回礼。

慕洵不再逞强,任由皎月强搀着回了卧房。虽然柳枫未说,但慕洵知道他清楚自己身下有些见红,身上的不适远比他表现出的厉害许多。

他终究有些怕,第二日乖乖告病在床上卧着,被窝里揣了个细棉包裹的火捂子靠近腰腹取暖,微隆的那道小弧烘的暖盈盈的,身子总算好受些。

柳枫照例来为他看脉,未近府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张继。

“柳神医是去看诊?”张将军毫不避讳身份,站在街边张口问道。

“朋友妻室有喜,请我去看个脉。”他即刻编不出完美的理由,总不好说是去给慕洵安胎。

两人于是寒暄作别,却同行了一路,最后都在慕府门前停下步子。

柳枫暗叫倒霉,心道这大将军有马不骑有车不坐,为何偏要步行来此还恰巧撞见他。

张继知他二人是旧友,倒觉得奇了,玩笑问道:“我记得慕大人还未有妻室,难道是金屋藏娇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不,在下只是顺路看望慕大人,将军莫要玩笑。”柳枫连忙借口,心道你这不是开慕凡矜的玩笑,你是辱了陛下。

府人见到张继,连忙要找小仆前去传报,却被张继制止,说是陛下亲托,请他暗中探望慕洵,要小仆切莫声张,更别惊扰慕洵休息。

柳枫不得已跟在他后头,待到了卧房,张继示意柳枫先进去,自己只在门外探视一番,并不叨扰。

柳枫推开门,背上一层冷汗。

慕洵见他来了,撑着身子准备起来,柳枫按下他,使眼色示意门外,正当此时,皎月收了药碗转身,见他喜道:“柳神医来啦,大人才服下您安胎的方子,这会儿……”

“皎月!”慕洵忙止住她的话茬。

张继既知自己已被发现,一时又心中大震,遂而犹豫着开口:“那是……什么意思?”

“望将军保密,莫要告知陛下!”柳枫即刻朝外拜礼。

“……竟是陛下的孩子?”张继再惊。

慕洵卧在床边尚未有言,却知现下已然不必再瞒。他支着手臂撑起身子,靠在床边正了正衣衫,平静地看向门外:“将军既知,还请替在下瞒过。”

“正是山河新固,多事之秋。朝局纷乱,国丧未满,又逢陛下年少新立,心虑本难多顾,明流暗涌之下实在不宜兼望于在下,”他顿了顿,将锦被往腰腹上多提了些,又道:“况在下与陛下并无婚配,此事若有流传,众口铄金,于新君不利。刀笔百姓,知我罪我无甚要紧,然于陛下,万不可以此毁之。”

张继听他这一番话,于门边长久的沉默着,最终现了身踏入门内,伏单膝而拜:“大人之忠赤,末将钦仰。”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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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了?”

张继刚一踏进御书房,还未见礼,就见陆戟撂了折子问到。

“慕大人并无大碍,陛下无需忧心。”张继俯身行礼,接道:“臣问过前日闯宫的那位大夫,说是月余前受的伤,调理两日便好。”

陆戟一时没有回声,片刻后张继抬眼,见他撑开五指按在纹金奏疏上反复摩挲,正拧眉思索着出神。

张继见状,反复思量自己刚才的答话,确认符合慕洵的叮嘱,也自认并无破绽,但于情仍是心有隐忧,随即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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