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21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皎月步近车前,未待车夫搬下脚凳,站在窗边瞧见慕洵扶于窗沿的一截官袖,笑道:“到家了大人,快下车吧,今日评卷劳神,大人早些休息。”

车内黑昏,慕洵抬了抬胳膊,将那窗帘撩上一截,脸也未露,只轻着音调:“去寻柳枫过来。”

皎月不解其意,侧步绕制车前,提灯问道:“柳公子此刻便在府内,可是大人身子不适?”说罢将车帘一掀。

她将提灯送入车内,灯芯倏然一抖。

慕洵紧倚窗边,狠把着窗沿躬身不起。烛火移近,皎月便分明的见得他宽阔的官袍前凌乱绞攥的指节,成拳的指掌虚挡于腹前,屏着力往小腹上移挪,正仪的腰封不知何时被匆忙解|下,胡乱散落于马车座旁。慕洵冷汗浸了满面,屏息又喘,顾不得皎月面上骇色,忍痛又道:“寻……柳枫……来一下。”

第40章

================

正当皎月回奔寻人之际,慕府正门前匆匆现出几道人影。

除却相熟的府人随从,更有一道疾行于人前,草草将外衫披挂肩头的高大身影。皎月分明见到了他,却视若无睹,满心焦急,只喊着:

“柳枫!柳公子!快去看看大人!”

那披衣的身影一愣,转而足生风轮,步若流星地向马车奔去。

直至他跨上足凳,喊着慕洵的名字钻入车帘时,持缰驭马的车夫也未来得及惊出一句“陛下”。

陆戟自贡院清场后便抓了方得贵在御书房里掩人耳目,自己捡了处防备松懈的偏角宫门,仗着不差的武功闪身避行,躲过一连串的巡防宫卫出宫溜入了慕府。

秋闱落幕,考生放场之际,本就是巡防纷杂而街巷喧闹之时,虽说喧杂止于宫墙之外,可事关皇城内外成败一举的又一批新名字,人们多多少少分出了两份心力关注乡闱,真假难辨的消息遇上三人成虎的看客,纵然是规矩森严的皇宫,也或多或少沾染了几分热闹。

如此一来,以往盯着皇帝踪迹的几位皇宫管事也分心思跟人嚼起闲话,总算让陆戟捡着空当,出宫时悄然记下宫卫薄弱之处,想着回头还要与张继商量,推几位负责的领军帮着正正风习。

“凡矜!”陆戟掀开车帘,当眼便是慕洵躬着身子捂腹低|喘的体态。府门前橙红的笼灯隔过竹帘,昏融的暗光照上慕洵半侧颊面,叫陆戟只能隐约看见他阖目拧眉的轮廓,即便如此,苍白的痛感还是通过他几不可闻的气|喘|声,掐揪着皇帝焦急鼓动的一颗心。

慕洵听到熟稔的唤声,眉间更紧了一紧,还未攒出余力回话,便觉陆戟摸着暗坐进马车里,揽过他撑抵于车壁硬木上的肩头,将人搂入怀中。

“柳枫马上就来了。”陆戟循着他的胳膊往腹前探,临到阔大的手掌将慕洵的手盖住,这才发现他虽张指捂着腹部,手上却没出力,不过将腕背搭在腿上,五指微微撑开虚罩着腹前的官衣,失去腰封束形的官袍宽大地拢出繁褶,捧在手里不过是轻滑的几层软布:“是昨晚受寒了吗?我帮你暖暖。”

慕洵手上没什么力道,被陆戟身上熟悉的熏香环着,倒真是卸去了两分精神,抓着绛红官袍出褶的部分,任他循着痛处覆上。

陆戟瞧不见慕洵神色,只觉他僵紧着身子悄然发颤,掌下抚过的地方稍有鼓|胀,与先前平薄的触感略有不同。他左右一想,掌下稍加了道力,打着横圈轻轻地揉。

“别压……”慕洵指尖一紧,立刻捉了他的手腕,伸手挡护腹前。

陆戟听他尾声带颤,知道慕洵疼得厉害,柔声劝道:“揉一揉能好些,凡矜你信我。”

“信你?倒是不如信阎王!”车里忽现一道大亮,柳枫拎着药箱挑灯进来,本就不算宽敞的车厢内登时显得有些拥挤。

陆戟最看不惯他这暴脾气,揽着慕洵冷声道:“柳神医自然比朕可信,入府帮慕大人调理了半月脾胃,他这身子不见好,人却清减不少。”

柳枫举灯细照,盯着慕洵面色怔了怔,随即立刻拎过腕子号脉,倒像没听见陆戟的冷嘲热讽。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他问慕洵。

“大约是送走宫吏……登车时便有些坠。”慕洵疼得心下难安,望着柳枫的神色蹙眉忆道。

“此前可用了带花香的茶点?或是周围人身上有熏香?”柳枫这厢问着,那边抻平他腹前的官袍,并指触压几次,从医箱中取出一粒丹药,让慕洵服下。

慕洵含过药粒,摇了摇头。

“药可是按时喝的?”

这话问到了慕洵虚处,他原先便想,腹痛恐起于那碗放凉的药汁。可登车之后,痛感钝坠,愈演愈烈,却不像单单受了寒,倒有身怀陆清那年,雪中回府时的紧坠感。

“半个时辰前饮的。”

“药气无异吗?”

“……我不知,”慕洵缓过两息,接道:“饮时已凉透了。”

柳枫闻言却也不惊,沉默了半晌,待慕洵眉头松快些,再开口时,言语中添了几分疏淡:“还请陛下赶紧抱大人进屋躺下,放便草民施针。”说着,便收拾了药箱下车等着。

陆戟见他如此认真,本也歇了话,动也不动的任慕洵倚着,这会儿听着话音,越听越觉得别扭:“柳枫,你是不是生气了?”

“陛下若是有闲在这耽误柳某看诊,不如去查查是谁给慕大人下的催|情|药。”

“什么?!”陆戟神色一凛,顺着发迹看去,发现慕洵也面有惊色。

“陛下最好快些,眼下草民只是用药为大人缓稳腹痛,若是待会儿那烈药的药性上来,慕大人便有大罪要受了。”

第41章

================

大抵是那粒丹药起了效用,不多时,慕洵便觉腹中稍缓。彼时他身上虽虚|软,入府上榻的力气却还是有的。可听了柳枫“大罪临头”的一番话,纵然他并不想要当着满府上下的面被陆戟抱进屋,也还是抵不过方才那阵腹痛的告诫,顺意遂了陆戟的愿。

柳枫确实没说错,那是种烈药。

甚至未及卧房,方至内院时,陆戟便察觉慕洵面上攀红,人也不由自主地僵在他怀中绷|紧。皇帝急忙向怀里问着怎样,却只是得到几声加重的粗|喘。

陆戟加紧步子,赶紧将人放在榻上,解冠去袍,好让他躺得舒服些。紧跟其后的女婢迅速取火点起床帐边的亮烛,与柳枫交言几句,转身去外头熬火煎药。

不过眨眼的功夫,柳枫摊开长针正在火上燎着,榻上墨发单衣已是翻覆几转。

慕洵如坠火牢,身上烧得躺不住,攥着手边的滑布一息一息地忍喘。比之更甚的,是腹中如炼的磨难。

其实他尚未失神,只是体内热痛胶着,平躺不得,弯膝侧卧榻上,全身的力气都聚在蜷紧的膝骨上往身前顶,单凭着唯余的星点意识伸臂护在腹前,深促的鼻息携来窗下竹叶的几缕颤意。

陆戟伏在榻边,脱下外袍,任他攥着袖口的滑绸锦绢,绕道旁侧按着柳枫的要求将慕洵身子强行放平,锢着他的双|腿,以便柳枫施针。

这回的针位与之前不同,细长银丝一根接着一根的扎在腹周,随慕洵短急的呼|喘起伏不绝。

到底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森严贡院之中,竟有如此恶胆,敢对皇帝亲命的主考、总览社稷的丞相下如此滥作之药?

在那起伏不绝的针面下,陆戟分明看到慕洵全无遮|挡的腹前那道几不可见微弧。这具身体他太熟悉,以至于哪怕只有微小的变化也尽数能被这双溺入深潭的眼睛分辨出来。

他想起方才掌下那处微微鼓|胀的触感,一时有些怔愣。

到底是什么样的病症,让皎月、柳枫,甚至是贴身侍奉他十余年的心腹太监方得贵也甘愿帮慕洵瞒下?什么脾胃甚虚、受寒体弱,倘若没有慕洵的授意,如此托词哪里会传到他的耳中?纵使慕洵无碍,再烈的情|药又如何会让他痛苦至斯?

榻上人被无源的隐火煎燎着,双|腿挣绞不开,单薄的亵|裤|下缓缓支出一道小帐。陆戟垂首一望,正及柳枫比指定针之处的正下方,他侧目一视,见柳枫仍在燎针,当即取了床|内的薄衾将那处覆上。

柳枫回身下针,见着薄衾也未打趣,反而正声道:“医者无他心,取下吧,他身|下不能遮。”

“如何不能?”陆戟顺言道。

“压不得,他已经够热了。”柳枫自然不会告诉他,他需随时监看着内处,以防慕洵出血。

听到这话,陆戟想起方才在马车上,慕洵拉开他缓揉的手掌,声音急切的那句“别压”。那分明不是深重的力道,纵然揉到了胀处也不该引得慕洵急语,究竟如何压不得?

他想到慕洵近日受寒厌食、频繁的呕意,想到自己抱着清儿笑曰“此便足矣”时,慕洵轻搭腹前的那处浅袖……皇帝的英眉微微蹙起,难道是……

慕洵的意识似乎明灭不清,时而攥着手边的滑绸喘深屏忍,陆戟扶着他紧|颤的双膝也能感受到他维护腹部的抵抗感;时而喉间溢出低声痛|哼,陆戟便感到他侧着身子想要挣|扎,拱起腰脊欲将疼痛的前腹团缩起来,与此同时,那只护腹的手掌似乎仍然记得腹前的针尖,只是奋力攥扶在侧腰的凹迹旁,似乎随时准备将下|腹的那道平隆护住。

难道是……陆戟目光向下,再次朝那扎满银细的腹上定了定。

这显然不是个好时机,可他必须找柳枫确认一件事。

“柳枫,慕……”

“柳公子,药来了!”皎月少见的迈了大步,端着青玉碎纹的两只药碗上前。

柳枫侧目一瞧,携了药色乌深的一碗,对皎月说:“先喂慕大人服下。”

小女婢应声上前,扶起慕洵的肩膀,拿了块软枕在他肩颈下垫高,舀了小半匙苦汁先递给他。

这是慕洵近来的习惯。若是不及入口便泛起呕来,也不至废去整勺的汤药。

慕洵大抵是闻见药苦,撑着劲醒过几分,费力抬了抬眸,张口接下了。

只霎时,他不知何来的力气,撑肘便起了半身,侧俯榻边按紧了胸|口。肩侧的墨发落下几缕,正掩住他紧阖的眼目和迅速几滚的喉骨。

柳枫也未料及他如此大动,目光迅即往长针上落,怕他动作过急移乱针位,或是扎深重处伤到不该伤的。

好在没事。

慕洵大起的瞬间,陆戟当即俯下|半身挡住他的膝骨,另只手托在腰侧搂稳,将那十几处针丝护得牢牢的。

“没事吧……”陆戟只能望见他侧颊的散发,单薄白衣混着熏黄的烛色,裸|露的臂膝皆含艳光,宛若话本仙妖。

慕洵半晌缓过,满身浸汗,竟真被激出几分精神,摇头只说无碍,让皎月捧了余下的药,作碗饮下。

柳枫再探了脉象,知他情|热尚未消尽,不过那重药烈性已除,于身于胎,却已无碍。

他松了口气,将银针尽数拔去,嘱咐慕洵静躺,又让陆戟将那薄衾覆上,自己坐到榻前的圆桌上吞了口茶。

慕洵躺在榻上仍无适意。那药性虽失了烈,却也有上乘的催春之效,激得他满眼水艳,腰骨|麻|软,腹中还留着长存的闷|胀,只是勉强可耐。

陆戟见他不适,也不敢多搅,陪在旁侧握着慕洵冷汗津津的手掌,眼光直往他腹上盯,满心的怒与惑化作三个字——

谁干的。

他捏了捏拳,爆了满额青筋。

“比起怒查罪魁,陛下,”柳枫放下茶杯,与皇帝望过来的那双怒眸对视:“眼下倒是有件事更为要紧。”

他向前推了推余剩的那只药碗,药色浅淡,闻之味甘。

“什么事?”

“慕大人自己说吧,你们造出来的事,终归轮不到我这外人来说。”

慕洵的手在他掌心紧了紧,陆戟回目望去,见榻上静卧的人张开了眼,握着他的手掌往衾中带。

“好像能摸出一点了,对吗?”慕洵声音还颤着,不知是因为药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在陆戟的记忆里,慕洵向来行事果决,才光盛敛的一双眸下从来难见难决之色。

可这一次,他触着掌下那处微热的平隆,捂手上去也填不满掌心,却堪堪能将迟决寡断填进慕洵的眼中。

他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我今日不在,慕相想要瞒我到何时?”他将问题抛回去,听不出喜怒,便是没有喜怒。

他不明白慕洵缘何又要瞒他,分明是如此大事,分明……是喜事。

“又要等到显了肚子,再被我质问一次吗?”陆戟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强压着水光,却无上清明的眼睛。

“事关龙嗣,臣何敢独断。”慕洵压下燥意,将腹上那只宽阔的手掌往闷处移了移。

“留下陆清时却不是你独断了?”陆戟见他未有回避之意,反倒大方指了痛处给他,一时心悦,便顺嘴接了句调笑话。

此于慕洵却是大忌。他无意礼逾君臣,更不愿让腹中子成为事关感情的要挟,如此动作,已是鼓足了勇气。

“是臣之错。”慕洵当即白了面,只当陆戟并无留子之意,拂开他缓缓摩|挲腹上的手掌,唯余满心羞愤,朝皎月道:“将药拿来吧。”

“等等。便是有错,也错不在你。”陆戟拦下话,“怪我。”

上一篇:良犬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