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第80章

作者:故栖寻 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古代架空

  凤隐喉结耸动,再睁眼时目有悲意:“有。”

  沈墟:“什么?”

  凤隐昧着良心:“本尊待你从未有过一分真心。”

  沈墟笑了,漆黑的眼睛直勾勾望来,好似看穿他:“你说谎,你故意这么说,是想叫我恨你怨你讨厌你,然后好就这么忘了你。”

  凤隐转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尊好不容易大发善心坦言相告,信不信由你。”

  沈墟不说话了,应该是真的寒了心。

  寒心好,放下好,千万别像司空逐凤那样,终生困于情网,念而不得,害人害己。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凤隐,这次我哪里也不去,我守着你。”呼啸的山风吹散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也差点就吹散了沈墟本就不高的嗓音,他不疾不徐地道,“人生苦长,今日我若救不了你,我便跟你一起死。”

  凤隐身形一滞,眼睫一寸寸抬起,猝然回头,凌厉的目光如电般射来:“你疯了?”

  东方洒下的阳光被雪地漫射,映亮了沈墟的侧脸,犹如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垂落眼睫,伸手过来。凤隐皱眉想躲,没躲过,他如今内力消散根本就不是沈墟的对手,沈墟握住他袍袖下攥紧的拳头,强行打开,那冰冷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他的手在颤抖。沈墟的手也在颤抖,但他的声音却无比坚定:“是不是疯了,你大可以试试。”

  凤隐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细瞧沈墟脸色,发现沈墟神情严肃,并非开玩笑。他怔住了,对他而言,这不啻于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当下受不住,一阵头晕眼花,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是的,这三年他想了许多有关沈墟的往后余生,沈墟冷淡,以后能打开他心扉的人定是个热烈的男子,那人痴慕于他,缠追不舍,最后终于水滴石穿,获得沈墟的芳心。他们在一起后,远离江湖纷争,去南方海上,寻一处僻静的岛屿,从此泼墨烹茶,练剑弹琴,若是嫌冷清,还能收两个徒弟,悉心培养,传授一身武艺。

  当然,若沈墟不愿再谈情说爱,或者一直未碰到什么可心的人,那也不必勉强,以后仗剑行侠,走到哪里玩到哪里,游历万水千山,看遍人间百态,也是好的。

  他想了那么多,想得那般生动形象,细节饱满,独独没想过沈墟会陪他赴死!

  他错了,错得离谱。鬓角滚落热汗,心脏抽痛,连着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痛。他小瞧了沈墟的决心,亦低估了他对他的情意。

  那,那这三年算什么?

  他究竟为了什么要苦苦煎熬三年,思念成疾,却还要强忍着不去找他?

  他都错过了什么?

  “你,你不能……”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凤隐急火攻心,一口血喷出来,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凤隐:老婆要陪我殉情,本尊气得昏古七。

第83章

  “尊主!”

  苍冥一声低呼,斜下里立时有七八人抢上,滥砍猛攻,他被从沈凤二人身边逼退,不得不挥刀挡架,余光里瞥见沈墟俯身拥住了凤隐身子,心中顿感不妙。

  此时天色倏地变了,乌云狂涌,遮天蔽日,大风刮着大雪,迷了眼睛,苍冥一张嘴,就吃了满口风,喉头缩紧,嘶声喊:“沈少侠,少侠千万莫做傻事……”

  话未说完,肩头猛地一沉,侧首一看,一柄黑铁鬼头斧狠狠凿在肩上,直切开筋肉劈断锁骨,血沫横飞。剧痛袭来,苍冥眼前全是大大小小的光圈,砍他之人还在不断施加压力,他咬紧牙关,攥住斧柄,抵抗片刻,还是被压得屈了膝盖,嘭地跪在雪地里。头颅垂下,卷了刃的风雪刀嚓地插进坚硬的山岩,勉强为他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墟闻声回头,眼神一寒,蓦地青光闪动,不欺剑掷出,风驰电掣般裹着劲风朝苍冥面门急飞过来。

  苍冥瞪着飞剑,瞳孔缩成一点。

  剑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擦着他的耳廓,往后射去!

  背后那人陡然一惊,慌忙之下想抽斧格挡,怎奈那斧子没入苍冥肩头过深,三两下竟拔之不出,就迟疑了这么两息功夫,不欺剑刷地穿心而过,直直透过他的身子。杀了一人还不算,长剑势力不减,往前又杀一人,再杀一人,连杀三人,飞了足足三丈有余,方才落在一双灰布鞋前,笔直地插在地上。

  天地昏暗,风雪如晦,墨色剑身饱饮鲜血,兀自颤鸣不止。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瞧得所有人冷汗直下,不少人心下又畏惧,又佩服,对这出神入化的武功心驰神往。

  突然,一道凌厉的女声突兀地响起:“阁下是谁?为何蒙面?”

  大家从怔愣终清醒,认出这是楚庄主的声音,纷纷打眼去看。只见一位平平无奇的灰袍老者伸手拔起了插在他跟前的不欺剑。他身量颀长,以黑布蒙面,头上发髻全白,一双眼睛却犀利如冷电。

  楚惊寒问得不错,今日反攻天池山,出发前各门各派都清点了人数,眼下无人冒头认领,显然并非各门派门下弟子,加上方才释缘禅师遭了毒手,此人又鬼鬼祟祟蒙着面,看他越发行迹可疑。

  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那人镇定自若,全然不理楚惊寒的质问,抬脚穿越人群,持剑朝沈墟走去。其他诸如赫连春行之类有头有脸的人物,只需两眼就瞧出此人虽衣着朴素,但他步履稳健,气质沉敛,举手投足间风度俨然,显是内功深厚,常年来久负盛名,却不知是哪位前辈耆宿。

  灰袍人一直走到沈墟跟前方始停下,递出剑柄,问:“这剑你不要了?”声音听来苍老却温和。

  沈墟跪坐雪地里,一手圈了凤隐的肩,将他的额头安置在自己颈项间,一手贴在凤隐胸口,专注地感受那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心跳,摇了摇头。

  灰袍人森然道:“剑在人在,剑弃道毁,难道你今日要为了这魔头封剑天池?”

  语气中竟带有训斥之意。

  沈墟淡淡道:“这剑本就不是我的。”

  灰袍人顿了顿,语气又和缓下来:“此剑非彼剑,我说的剑,是你心中的剑。”

  沈墟垂眼:“吾心已容不下一把剑。”

  灰袍人意味深长地看他,转而又看了眼他怀中不知生死的凤隐,长叹一声:“劫劫长存,生生不息,宁极深根秋又春。万事万物,本就是此长彼消,循环往复,你又何必执着?”

  执着?沈墟想笑。

  半晌,他撩起眼皮,由下往上,仰视灰袍人。淡金色日光自乌云缝隙间洒下,灰袍人的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寒芒熠熠。

  沈墟牵动唇角:“我执念深种,你又何尝不是呢,师父?”

  一声师父,声音很轻,却教天池峰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阁下竟是风老英雄?”冲云子抢先呼道,惊愕之情溢于言表,“你,你不是被司空逐凤……”

  他自出关后便日日以不能与风不及一较高下而怨艾恼恨,做梦也想不到今时今日风不及竟死而复生,惊愕之余又有欢喜景仰,果然是一代宗师,哪能那般轻易就死了?刚欢喜完,又疑惑起来,风不及既然还活着,那这些年来他徒弟沈墟先是因他蒙受弑师之冤,后又为报师仇与司空逐凤决一死战,闹得沸沸扬扬,满江湖皆知,他为何不出来解释清楚?不光如此,就是当年郿坞岭上,剑阁受辱,常掌门被屠,也不见他出面相救,难道……他当初是诈死?想彻底退隐江湖?那这会儿又因何现身?等等,方才打了释缘禅师三掌的灰衣人,难不成就是他?

  一时间,种种疑问纷至沓来,他眼里逐渐浮现警惕。

  不光是他,若非忌惮这师徒二人有古怪,众人肚子里的腹诽早就宣之于口,沸反盈天了。

  只听“哈哈哈哈”朗声大笑,灰袍人揭开脸上黑布,赫然便是风不及那张脸,在场有识得他甚至还亲自去参加过葬礼的人,都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得,真诈尸了。

  风不及含笑的目光掠过他们,不以为意,只对沈墟道:“看来你早已猜出为师还活着。”

  沈墟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三年前,半尺峰一战后,我曾回了一趟悬镜峰。”

  风不及轻抚长须:“为师知道,为师还知道,你一回去,二话不说就掘了为师的坟。”

  沈墟也不否认:“如我所料,棺材里是空的。”

  风不及道:“兴许是有人盗了为师的尸身呢?”

  “不错,确实是有人把你挖了出来。”沈墟将下巴搁在凤隐发顶,无意识地蹭了蹭,“当年你在徒儿眼皮子底下龟息假死,后又当着那么多剑阁弟子的面封棺下葬,武功再怎么高强,仅凭一己之力,想必很难掘开秽土破棺而出吧?但要是有人帮你,就很简单了。”

  风不及目露赞赏之意,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一旦我开始疑心你还活着,许多困扰我已久的问题都一一迎刃而解。”沈墟的嗓音似乎也在寒冷的风雪中结了冰,不带一丝温度,“比如你死那夜,为何无独有偶恰巧被我撞见。比如顽劣如魔尊,眼高于顶,为何偏偏对我上了心,一路跟着哄着不离不弃。再比如这三年里,各大门派皆受圣教驱使,为何唯独剑阁偏安一隅,不受波及?哪怕是三年前,司空逐凤还在世时,除了郿坞岭上杀了常师兄,她从始至终也未能动剑阁一分一毫,为何?为何?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明明恨剑阁入骨,怎舍得错过这灭门灭派的大好时机?究竟谁在帮你?思来想去,这世上,除了他,也再没旁人能从司空逐凤手下保住剑阁。”

  掌下的心跳越来越缓滞,为护住那份脆弱的心脉,沈墟渡去的内力简直如烟海洪流,然而见效甚微。

  “我与他联手,也是各取所需。你也知晓,他母子俩向来互相忌惮,彼此制衡。”风不及承认道,“司空逐凤若定要追杀你,凤隐就无论如何要保下剑阁,谁也不让谁,谁也占不了上风,对他俩而言,你或剑阁,都只是用来博弈的物品。”

  “那对你而言呢?”沈墟抬头问,“徒儿与剑阁,对师父而言,又算得上什么?”

  “为师自然是为了你好,亦是为了剑阁好。”风不及耷拉下松弛的眼皮,细细摩挲不欺剑的剑柄,一点点抚过那些古老简朴的纹路,就像抚过他操劳的一生,“彼时凤隐来找为师打了一架,结果两败俱伤,之后他便自表身份阐明来意,说要寻一位可信之人帮他刺杀司空逐凤,概因司空逐凤凭借着我师兄的河清海晏才能忝居剑术天下第一,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就以为剑阁之中定有他要找的人,能破解同源师祖创下的剑招。而他自己虽有诛杀司空逐凤的能力,但因身份地位等诸多考量,无法动手,至于为师,为师业已年老,于武学一道已至极限,再也突破不了,实无必胜之把握。万般无奈之下,为师只好向他举荐了你。沈墟,我早就说过,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只不过你年纪尚小,又天性淡泊与世无争,初时若非失明,就连生息诀也不想学,为师若贸然要你前去杀人,杀一个你从未见过也与你无仇无怨的人,你定是不愿。”

  沈墟目光转淡:“所以你就与凤隐联手,一步步推着我逼我往前走,没有仇怨,就制造仇怨,武功比不上,就或直接或间接地点拨于我。”

  他想起沅芷强行传授给他的太霄神功,也想起凤隐执笔,与他“纸上谈兵”。

  “武学一道,贵在参悟,心境不同,所悟的道亦不同。宝剑锋从磨砺出,若非饱尝常人所不能受之苦,岂能悟常人所不能悟之道?”风不及语重心长,一双眼睛里似有炽热的火光在燃烧,“当年我师兄晏清河,为修剑道自请下山磨练心性,这期间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终于阅尽千帆,勘破红尘,大彻大悟后逆旅归来,才得了剑圣之名,重振剑阁昔日荣光。他能,你为何不能?沈墟,所谓生离死别,爱憎怨会,十方苦难,皆是迷障,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为师对你寄予厚望,还盼你早日破除情障,回归至纯至简至高无畏之剑道。”

  他再一次递过不欺剑,温声相劝:“好徒儿,只要杀了凤隐,你便是剑阁的新掌门,便是江湖上新一代剑圣。”

  狂风怒号,振聋发聩。

  不欺剑反射着雪光,剑尖一点幽亮,闪烁在沈墟深邃的眸底,那双眼中并没有愤怒和痛苦,只有悲伤和失望,发白的嘴唇轻轻开阖,他喃喃道:“天地无情,生死无常,秋去春来,劫劫长存。剑阁的生息剑法,原来并非曙光之剑,而是将所有希冀都打碎,将所有美好都摧毁的寂灭之剑。”

  风不及不置可否,目光热切,在他眼里,沈墟悲悯的面庞已逐渐与当年的晏清河重合,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不自觉轻唤:“师兄……”

  “但我并非晏清河。”

  沈墟却一下子浇灭了他的热望,将他拉回现实。

  “晏清河为悟剑道,抛妻弃子,如此薄情寡恩,难道很叫人羡慕么?凤隐说得没错,什么剑圣,不过是欺名盗世之辈,夜里每每冷衾难眠,你又怎知他不后悔?”言辞间,沈墟忽然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压低声音唤道,“师父,你可知常师兄死了?”

  风不及皱眉,不解地望着沈墟,缓缓道:“常洵这孩子,生性偏狭,天赋愚钝,多年来又在门派内拉帮结派,惹是生非,还伙同其他弟子欺辱于你,他死了,对你接下来继任掌门,岂非好事一桩?”

  闻言,沈墟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艰涩开口:“霓师姐也不幸……”

  “此事为师也始料未及,深感痛心。”风不及摆了摆手,“霓儿若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于你。”

  沈墟直直地看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清俊的脸庞染上红晕,喉间挤出破碎的笑声:“怪罪于我?哈哈,怪罪于我?”

  他一遍遍地反问,闷笑不止,状若癫狂。

  风不及:“墟儿……”

  “要不是你诈死,常师兄如何能误会我弑师?他不误会我弑师又怎会想杀我?他不杀我霓师姐怎会左右为难为我挡剑?若真如师父所说,师姐泉下有灵,也只会怪你这个始作俑者!”沈墟怒目相向,每一个字都像是咬在后槽牙上。

  风不及从未见过沈墟生气,不由得变了脸色。

  沈墟继续道:“你机关算尽,先与凤隐联手,利用我除掉司空逐凤,假意助凤隐一统江湖,后又暗中推波助澜,引导那些个名门正派反杀上天池山,甚至不惜自降身份,骗取凤隐信任做出泄露密道这等小人行径,汲汲营营做完所有这些,如今还试图苦口婆心说服我,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沈墟还会信你?你只是没算到,没算到凤隐会为了保全圣教不惜铤而走险以身诱敌,没算到凤隐为了区区几十个部下就甘愿自散功力,你本打着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的如意算盘,如今计划彻底崩了,又因显露了身手被我认出,这才不得不出来教唆我杀了凤隐,好挽回声名与颓局!说到底,你与凤隐这疯子一样,都痛恨这武林,只是凤隐想救它治它,而你,你只想彻底毁了它!”

  他言辞激烈,郁愤难当,说到后来几乎是躬身怒吼,眼底通红,宛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众人皆怔在原地,面面相觑。

  蓦地喉间一凉,不欺剑架在了脖子上。

  “逆徒。”风不及面上装出的热络尽皆褪去,露出阴鸷的真容,“休要信口雌黄。”

  胸膛急剧起伏,沈墟拥紧了凤隐,把脸埋进凤隐发间,兀自平复激荡的情绪,半晌才哑声道:“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如今你想收回去,尽管动手。”

  他闭上眼睛。

  风不及握剑的手轻轻颤抖。

  “阿弥陀佛。”此时,一名缁衣僧人步出,面有愠色,“风施主,你无故偷袭,打伤我派释缘方丈,总要给个解释吧?”

  风不及执剑侧首,斜乜过来,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认下这桩罪过,想了许久,才哼笑道:“万象寺的秃驴向来是浑水不趟,好事捡漏,怎么今日愿意当这出头鸟了?难道是已经料定老夫今日败局已定?”

  “风施主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好事,万象寺管不着,只是今日你伤了我住持掌门,此事断断无法善了。摆阵——”

  那僧人一声令喝,十八名万象寺僧人手持熟铜条棍,依次摆开。看架势,很是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