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35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呼延弁沉声:“将军,在最外圈扎营的人都未响应……”

  地底隐隐有风雷震动的声响,那是千军万马有条不紊地行军而前,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声音。

  淮南王的兵马竟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突破了崤山险道——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函谷关的守将,早已与他们串通好了。

  惨叫声越来越近。

  “将军!我们往哪边走?”

  函谷关严阵以待,不能往西;更何况,洛阳城里,还有江夏王殿下……生死未卜的江夏王殿下。

  顾图拔出那一柄精绝长剑指向天空,背着夜,一个荒凉的姿势。陡然间,他将剑利落地斩下,怒声:“北地精骑,随我杀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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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意在突围,不与淮南王的大军过多纠斗,骏马奔驰自南路下山,迂回绕到洛阳城外的树林中,便见那火光已连上半空的曙光,在最难视物的黎明前的黑暗里,有零零散散的百姓从洛阳南城门逃奔出来。

  宋宣抢去抓来一人,那人抖索着身体跪倒,包袱落了一地,恐惧地道:“别杀我!别杀我!”

  “无人会杀你。”宋宣冷冷地道,“城中到底发生何事?”

  “我、我也不知……”那人道,“但是胡骑在杀人……胡骑在杀人!光禄勋几位大人似乎去戡乱了,但从江夏王府那边却突然起了大火,延烧到官寺民舍,连我的房子也都烧了!我什么都没了,要去投奔南阳的亲戚,你——”他悚然一惊,“你们也是胡人,你们也要杀人吗?!”

  顾图不说话,宋宣猛地踢了他一脚,“江夏王府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那人被吓得涕泪横流,“我不知道啊!按说,王府里是有池塘的……但似乎,那地上都浇了油,特别易燃,半夜里哗啦一下就着了……啊,据说江夏王也在里面,他本来要造反的!皇帝还那么小,幸好贵人们决断得快……”

  “你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宋宣大怒,“谁要造反,谁在戡乱,你也不看看面前的爷爷是谁?!”

  那人抱着脑袋瑟缩在地,好像笃定自己是要死了,连话也再说不出一句。

  “江夏王呢?”终于,马背上的胡人,缓缓地开了口。

  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这升斗小民不由得怔怔地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却看不清晰这位大将军的表情。只见他那昂藏的身形挡去一半日光,在他身上投下深渊般的暗影。

  “江夏王……”他摇摇头,“小人不知,不知道啊……只是听闻,王府中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连光禄勋和北军司马都尚且没有消息……”

  “你说什么?!”宋宣拔剑便要砍杀了他,顾图喝了一声:“宋宣!”

  宋宣悻悻地停手。顾图胯下马匹不安地走了几步,被他勒住,半晌,他挥了挥手,“放他走吧。”

  那人千恩万谢,顾图只作不闻。他知道待那人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恐怕仍要回头啐他们一口的。

  天色已渐渐敞亮。洛阳城只在南边开了一道供百姓出入的小门,城楼上挽弓警戒的士兵身影渐渐清晰。身后,淮南王的大军正在一步步逼近。

  顾图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身边紧跟着的骑兵。不知还有没有一万之数,在前夜,他还曾有五万兵马。

  在前夜,他还曾让士兵们欢饮达旦,他还曾与江夏王把酒言欢,说只要等得一日,便可以鲜衣怒马地入城受赏。

  他们算过淮南王的行路速度,但所依据的却是李行舟文书中提供的情报。只不曾想,他们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王府的大火,在耀目的黎明下渐渐趋于消歇,似乎意味着那画栋雕楼已全被烧尽。也不知殿下……有没有好好儿地逃出来。

  他们明明约好了的……明明约好了的!

  可殿下,却再没有给他任何的吩咐了。

  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抬头时,那残曙仍留在天际,又似乎只不过是一瞬。

  马儿骤然惊嘶,他慌乱勒住,却见南道上也行来一片大军!

  “……长沙王。”呼延弁认出了那军队的旗帜,“南方的藩王,果然久有反心!将军,我们被夹击了!”

  不错,是三面夹击。

  但顾图仍然远望着洛阳城内,仿佛想从那滚滚浓烟之中辨认出什么踪迹。可他直望到眼眶都要干涸了,却望不见。

  “将军!”宋宣急了,一把拉住他的马辔头,“我们快逃吧!往北逃,北边还是我们的地盘!”

  顾图的马匹被他拉扯,自己奔了出去。顾图却突然使力掉转了马头,手挥长剑奔往洛阳城去,一马当先出了树林,立刻被城上守兵发现,成片如蝗雨般的箭矢便向他们飞了过来!

  “兀那蛮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人将领站上了城楼,在他身后,翻出了一面龙凤腾舞的大纛,“叛贼顾晚书已受天诛,各路勤王兵马亦已将尔包围,尔速速束手就擒,或可免于一死!”

  顾图听了,却根本不去思索其中的意味——什么已受天诛,什么束手就擒,他不相信,他至少要见到殿下的尸体——他低下身子一探箭囊,大掌拂过六石的长弓,“唰”地一声,铁箭破空飞出,正正钉入那喊话将领的咽喉!

  那将领甚至连一句呻吟都不及便重重往后倒下,双眼圆睁,鲜血横流,已是气绝!

  城楼上的守兵无不惊慌失措,有人大喊:“反了,反了,顾图反了!胡人反了!”又有将领模样的人站上来道:“怕什么怕,放箭!都给我放箭!”“都是匈奴的反贼,不必顾惜,杀光为止!”

  刹那之间,城楼上的箭镞如雨射落。顾图将牙关几乎咬碎,迎着箭雨便冲了上去,身后千锤百炼的精锐骑兵亦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而就在这时,南边的长沙王兵马也冲杀了进来——

  上有箭雨如阵,下有追兵包围。北地骑兵虽然骁悍,却不敌对方人多,不断有人坠马而亡,被敌人的长矛刺破肚腹,尸体勾在矛尖,耀映在冷而无情的日光之下。

  “将军!将军,快逃吧!”是宋宣的声音。他千难万险地冲杀到顾图身边,顾图的眼中却只有那一座不肯开启的巍峨城门。

  宋宣又反手一剑将偷袭者的脑袋削去,“你们!说什么胡人汉人,北方六郡胡汉杂居,朝廷一视同仁,你们杀的也是自己人啊!”

  然而刀光剑影之中,人人杀红了眼,根本不可能听他说话。宋宣自己都觉自己好笑,在这九死一生时分,却还想扯着他们的衣领去跟他们辩个分明,辩我们纵是胡人又如何?自己是纳粮服役的编户,顾图是亲受册命的将军,我们到底哪一点让你们容不下了?

  “将军……”宋宣颤声唤。

  顾图杀了数十人,身上却也已受了重伤。陈年的旧伤都被刺穿,鲜血染透重衣,又掩着银甲嵌合的缝隙汩汩地流下来,仿佛那不知人情的铠甲也会流泪。他抛下长沙王的追兵一人冲在最前,城楼上的守兵慌乱地再次拉满了弓,在将领挥下手臂的一瞬,数十支沉重铁箭便齐齐朝他射落!

  顾图想也不想,重重一鞭,便要硬闯过去——

  却有一人一马挡在了他的前面,刹那之间,马死人坠,而顾图的马受了惊,也连连后退直到退出了箭阵!

  顾图睁大眼睛:“宋宣!”

  那突然冲上前来、为他挡住了致命一箭的人,却正是宋宣。

  宋宣跌下了马,身上立刻又被扎了数箭,两人不远处烟尘滚滚,是长沙王的大军终究渐渐地缩小了包围圈。

  “快逃……将军!”宋宣拼命挣扎着半坐起来,却又立刻往前仆倒,“江夏王……死了……汉人……不可信……去北方……将军!将军啊!”

  他连唤两声将军,终于气力不济,身躯沉重地倒在了沙尘之中,鲜血浸透了他身下干燥的土壤,几乎蔓延到顾图的马下。

  顾图仰天长啸,凛冽的天光刺得他眼中流下泪水,心中却终于已失去了知觉。

  他做了一辈子的汉人,他做了一辈子的忠臣。

  可他与汉人、与忠臣之间,却仍然隔着半空的飞沙,乱箭的战场,和那永远不可向迩的城楼!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鞭打着马匹,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挥舞着长剑。这一日恰恰是天色晴好,日色冰凉,高风肃肃,洛阳城衣冠凛凛,无一丝虚伪的云作掩饰,就那样沉默地睥睨着他。

  他终究被这座城池所拒绝。

  他终究举起长剑,嘶吼着,带着最后残余的兵马掉转了方向,往北奔杀。这一座沉默的洛阳城,连同宋宣的尸体,连同江夏王,连同他的所有忠诚和爱欲,终究全都被他抛在了身后。

  一路向北。

  绍正元年十二月初二,洛阳大乱。江夏王麾下胡骑与北军、光禄相抗不得,江夏王自焚府中,淮南、长沙、河间诸王率兵勤王救驾。征北将军顾图,本匈奴人,北逃,至离石,招集旧部五万余众,呼延弁等上大单于之号,叛于朝廷。北郡胡虏云集响应,朝廷自救不暇,旬月之间,六郡皆叛,天下大乱。

  曾经美景柔歌、富贵升平的洛都盛世,也随着顾图这一叛,被一脚踹落了不可见底的深渊。

第60章 尾声之一.出塞(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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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北地。

  不断有南方前来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地进入这深沟高垒的城池之中。这是一座匈奴人的城池。

  江夏王死,幼帝下落不明,河间王占得先机,最先进宫坐上了御座,但其封地立刻就遭到淮南、长沙等南方诸王的攻打。另一边,吴越亦举兵反叛,称自己才有资格继承大统,乃从海上攻入东莱郡,兵锋逼近北海、济阴。中原陷入大乱,百年望族惶惶难安,甚至狼狈出奔,到如今三个月了,洛阳城中尚不曾推出一个正统的皇帝来,而洛阳城外自号正统的“皇帝”已有了四五个,旋起旋灭。亦是因此,即使北方匈奴的势力日益壮大,他们也无暇多管。

  顾图站在烽燧上向北望。他头戴匈奴王的金冠,胸前佩了北单于送来的象征天神的玉链,在长袍外穿了一身铠甲,佩剑却仍然是精绝国的那一把。

  百姓多难,许多奔至北地犹不安心,甚至出塞往匈奴、西域逃去。顾图已给北匈奴单于、也就是曾经的左贤王去了信,望他们善待这些百姓;但这些人的前路究竟会如何,顾图已管不着了。

  他是终将被载入史册、受万世唾骂的胡虏,但他不后悔。

  他曾经为了洛阳鞠躬尽瘁过;但那个洛阳,却将他的爱人吞噬掉。顾晚书既死,顾图也便不必再存在,他又换回了他的匈奴名号,称撑犁孤涂,那是匈奴语“天之子”的意思。

  夕阳慢慢地沉入了塞北的天际。

  “单于。”周勤顶着夕阳的余威,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烽燧,“我阿爹有事请您回郡府一趟。”

  “好。”顾图回转身,看她忙着擦汗,不由得道,“这种事情,让骑兵来通传便可,你不必亲来。”

  周勤笑得咧开了嘴,“我高兴。”

  顾图摇摇头苦笑,与她擦肩而过。周勤怔愣地望了半天他的背影,又连忙快步跟上前去。

  他们上一回告别,还是在风雪漫天的十一月,那时候单于——顾将军——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在江夏王的鞍前马后,像要与江夏王一同去奔赴一场盛事。

  周勤的目光往下,落在了顾图的右手上。北逃途中,他始终紧握马鞭,五六日不曾合眼,直到从马背上摔落下去,士兵们将他的手强行地掰开、将马鞭扯了出来,才发现那手掌心已寸寸皴裂,鲜血都结成了凝固如河床般的痂。用药之后仍要骑马,伤情往复多时,最后那疤痕便再也难以复原。

  “单于,我还听难民们说了一件事。”周勤静了半晌,开了口,“说是年前,河间王身边曾有个叫李行舟的策士,被淮南王抓走,后来自己逃了。近日有人在洛阳城北邙山的山崖下发现了他,似乎是摔死的。”

  “李行舟?”顾图一怔,喃喃,“北邙山?”

  周勤点点头,“阿爹说,这个人过去曾给您和……给您写过信,是不是?”

  顾图一言不发地继续举步。北邙山中,有中原顾氏十数代的帝陵。李行舟到底是如何死的,已无人知道,也无人会关心了。

  只是他曾经视李行舟为仇雠,如今李行舟死去,他似乎又少了一个可以在心中耻恨的靶子。不知若殿下在此地,会作何评价?会笑话他吗?会鼓舞他吗?还是,殿下什么都不会说,只会抱着他,同他撒娇?

  “单于。”周勤觑着他的脸色,认真地道,“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样,但北地的兵马,永远听您的调遣。您若要入洛为江夏王复仇,我们也一定会誓死跟随。”

  “谢谢。”顾图淡淡地笑了笑,“誓死跟随啊……”

  已将入夜了,出塞的人流却仍未断绝。有携家带口的,有孤寡一人的,各个都面如菜色,像在人生的重压下说不出话来。沙土地并不好走,但他们一步步,走得还算坚实,总相信只要出了关塞,外头再难、再苦,总也比战乱初起的中原要强。

  他要复仇,当向谁复仇?向这些逃难的汉人,还是向守城的士卒?那么多人,匈奴人和汉人,也都“誓死追随”着他,可他要如何向他们解释,那繁花似锦的洛阳城背后的无边陷阱?

  “……或者,”周勤低声道,“您若想……出去,出塞外去,我也愿意……”

  顾图微微一顿,“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周勤咬住了唇,“是我的意思。”

  顾图看她半晌,终于,什么也没有回应地转身离去。

  “单于!”周勤追上前,急道,“我知道单于宅心仁厚,不肯见百姓和士卒受苦,何况他们从南方逃过来,都已经很疲惫了。我们可以出塞去,在漠南建立王庭,北方六郡也仍然在我们掌握……”

  “我还要寻人。”顾图简单地截断了她的话。

  周勤怔愣地站住了。

  他还在寻人。

  长空中有北归的雁行,凄厉地叫着飞过,飞越那辽阔的荒冷的边疆。而顾图,却像是一只永远也无法归巢的鸟儿,在这世上踽踽独行。

  他还在寻人,他还未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