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32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数日之后,风雪初霁,江夏王启程回京。都督北方诸军事、征北大将军顾图率兵沿途护送,更有北地郡的官员百姓一路相送,直到郡治南郊数十里开外。江夏王此次巡幸,历时半年,鼎定三辅,安顿北方,贵庶皆服。到得此际,洛阳的尚书台得了他将返程的消息,已经将那一纸禅位诏书摆在了幽禁宫中的小皇帝的案前。

  这数万人旌旗半卷,钟鼓不鸣,一路疾行,十一月中旬,洛阳城已遥遥在望。

  入函谷关后,顾图率军在南边的崤山密林中安营扎寨。京畿左近尚未落雪,自密林险道一路攀登而上,草木渐疏,便见一望无余的清冷晴空。顾图在这小山顶上叉腰望了一会儿,便感觉到身后轻微响动,是江夏王跟了上来。

  江夏王穿着那一件火狐大氅——这大氅伴随着他出关又入关,早已有些敝旧,他却偏是爱穿——攀爬得气喘吁吁,面色泛起红潮,却没有咳嗽。这一路过来,顾图不许他服散太过,也或许是因雨雪渐少,倒令他的精神好了很多。

  顾图朝他伸出大掌,一把拉着他站到了山顶的大石上来,笑道:“看,洛阳城。”

  顾晚书定睛望去。重重松柏掩映之下,他先是望见那一条细如素练的洛水。北面是绵亘的北邙山,南面是平畴沃野,东面是苍翠的嵩岳,西面是一夫当关的崤函。九座城门楼镇着四维八方,南北二宫的青瓦顶一重叠着一重,东西二市的旗亭探出尖尖的檐儿,后头升起似有若无的轻烟。

  这就是洛阳了,他的一生都耗在那四四方方的巍峨城墙内,这还是他第一回从外边、从更高处望见它。从外边、从更高处看去,它却又显得那么地渺小,过去曾威压着他的重檐叠瓦,都不过是虚软无意义的线条。

  “淮南王等诸王还未抵达。”顾图在一旁道,“他们由东道来京,恐怕还有三日的路程。”

  顾晚书静静接话:“我们先入城,便可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顾图侧头看了他一眼。棱角分明的脸容,肌肤于静白中透出玉一般易碎的光泽,一双狭长眼眸里含烟笼雾,在安静的时分便叫人琢磨不透。

  但顾晚书立刻便回头来与他对上了目光,笑开,像只心机尽绽的小狐狸,“怎么,看呆了?”

  顾图抵唇咳嗽一声,“殿下近来……身体好了不少。”

  “是啊。”顾晚书歪了歪脑袋,“偶尔不服散,似乎也无大碍。”

  “那也应当小心为上。”顾图道,“寒食散与其他药物,最好都在身边常备一些。当然,我还是希望殿下不要服散……”

  “行了行了。”顾晚书不耐烦地打断他,从他身边走过时还有意揉了下他的屁股,“孤向你保证,孤绝不会死于病榻。”这一句如赌咒发誓,原当说得郑重,偏他还嬉皮笑脸,露出了两颗虎牙,“不过,死在你的床上,倒是不错。”

  “……殿下!”顾图几乎是埋怨地叫他。

  顾晚书摆了摆手。俄而蛮子却从后头抱上来,火热的、精壮的胸膛贴上了顾晚书清癯的背脊。顾晚书颤了一颤,脊背上若生了耳朵,便能听见那沉着有力的心跳,如奔雷,如飞电,穿透他这一身脆弱无用的骨骼。

  顾图伸手将他的头强硬地扭过来,吻了他一下,才道:“殿下,您不当抛下我。”

  “什么抛下你?”顾晚书一怔,立刻反应过来,笑着去蹭他,“怕我在床上抛下你?——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这一晚,顾图特下了军令,允许军中饮酒作乐,权当是对即将入京的庆祝。士兵们点起篝火,捧出烈酒,跳舞唱歌,胡人汉人,都手挽手没顾忌地醉作一团,连鸟雀都被熏得连夜飞走。素来看着江夏王不顺眼的宋宣,还抱着酒坛子钻进江夏王的大帐里,朝江夏王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

  江夏王、连带一旁的顾图都吓了一跳,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宋宣醉醺醺、笑嘻嘻地道:殿下您有所不知,我曾经劝将军拥兵自立,或者索性逃出塞去,一了百了,多么畅快!可是将军他不听呀,他偏是认定了您一个主子——将军的主子就是我宋宣的主子,我敬您一杯,敬您一杯!

  说是一杯,他却抱着酒坛子仰头便喝。顾图听得尴尬,偷偷去瞧殿下,殿下却好像很高兴,竟然也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来回应宋宣。

  他不在意宋宣的话么?若被有心之人听去了,那就是自己脑后有反骨的铁证……

  “顾图。”江夏王叫他,“顾图?”

  顾图惶然回神,“殿下。”

  原来宋宣已经离去,这大帐中空空荡荡,是明日江夏王便要入城,行李箱奁都已收拾好了。

  “你的五万兵马,孤已经想好了。”江夏王柔声道,“汉兵补入长丰营,胡兵补入胡骑营,孤还打算抽调二营精锐,做孤的近卫兵。孤明日入京后,会派人来吩咐你,你安顿好了便能进城,不论如何,我们都比诸王要早。待三日后,诸王来朝,宫内宫外、城内城外,便可烽火相警,守望相助。”

  “是。”顾图敛容回答。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感到外边似乎声息渐悄,顾图出帐巡视,士兵们全醉得七倒八歪,残留的篝火发出毕剥的爆裂声,冷风吹得草木哗哗然地响。他在这冷风中站了片刻,复走回帐中,江夏王正穿着那件火狐大氅,一手执简坐在书案前,抬眼看向他。

  他没来由地喉头一阵干渴,哑声唤了句:“殿下。”

  好像只是这两个字,就足以唤出所有荒唐的情欲一般。

  顾晚书不言语,只是伸手,将他的铠甲一件件卸下,余下的薄薄长衣几乎遮不住勃发的热。顾图坐在了殿下面前的书案上,拿精实的长腿去勾殿下的腰身,眸光却压低,像全听殿下的吩咐。但他知道殿下到底是会给他的,说是他贪心也好,不懂事也罢,今晚的殿下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身患宿疾的病人,反而——反而就像个,明日便要统御天下的王者。

  他们从书案滚到了床榻,又从床榻上滚落下来,所幸顾图皮厚,稳稳把殿下承接住了,殿下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低头迷恋地看着两人的连接之处,又伸手从根部往上捋过顾图的阳物,惹得顾图好一阵抑制不住地抽搐。他的手继而落在顾图的胸,水淋淋的一片也不知是谁的汁液,他沾湿了手指又往顾图的嘴里捅,捅得顾图呜呜地叫唤出声,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

  顾晚书俯伏下来,两人之间明明已没有一丝缝隙了,可他却偏还觉得不够,不够……他所目挑心招的那个幽深迷梦,也许仍旧是他握不住的空花幻影,他望进顾图的眼睛里,他真想坠落下去啊……

  “喵呜……”一声轻细的猫叫声,几不可闻,却还是陡然炸裂在两人耳畔。顾图吓得后穴猛然缩紧,顾晚书始料未及,竟被他绞得射了出来,抓着顾图肩膀的手一个失力,指甲在他肌肉上划下数道红痕。顾图一把拿过锦被将两人下身盖住,才敢转头去看床边。

  小泥巴两只肉爪子扒在床沿,整只猫轻松地一荡一荡地,正睁大了两只好奇的圆眼珠盯着这两个疑似在打架的大人。

  顾晚书趴在顾图的胸膛上,大笑起来。

  顾图怒不可遏,“有什么好笑的!”

  顾晚书却伸手去揉了揉小泥巴的脑袋,“看清楚了?知道谁才是主子了?”

  小泥巴只是喵。

  顾图觉得自己这回丢了大人,伸手便推顾晚书,“您——”又涨红了脸,“您怎么还不出来!”

  “孤高兴。”顾晚书却缠得他更紧。

  小泥巴大约看那一拱一拱的被窝很诱人,轻灵的步伐跳上了床,竟尔踩了上去。

  猫儿体轻,隔着锦被踩着顾晚书的背,却令他发痒,一个激灵弹开了,两人的身体也终于就势分开,汩汩的精液流出来,在被褥里憋得顾图难受。这张床今晚横竖是不能再用了。

  顾晚书抓起小泥巴的后颈子,“孤看你很有灵性,不如陪孤回去?”

  小泥巴不领情,抬爪子就去挠他,他避开了,又对顾图道:“瞧瞧你养的野猫。”

  顾图慢慢拖着赤裸的身子在床头坐起,“既是我养的,怎么能算野猫?”

  “哼,野惯了的贼猫,不晓得宫里有多好。”顾晚书对着小泥巴龇牙咧嘴,“待你去了洛阳,指定乐不思蜀。”

  顾图抬抬眉,“那它一定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顾晚书歪头看他,又忍不住去亲他的眼睛。顾晚书喜欢他的眼睛,没有杂质,看着什么,便会映出什么。

  “顾图啊。”在情欲的余烬里,顾晚书也笑,“你若想回匈奴看一看,这时候是最好了。待孤做了皇帝,你恐怕就出不了洛阳城,要日日夜夜,一辈子,都陪着孤做孤家寡人了。”

  那怎么能叫孤家寡人?顾图安静地吻他发顶的涡旋,却没有回答。一辈子,那是最好了,但有殿下在,我便不需要什么大漠荒原。

  142

  翌日清晨,洛阳城西,三重城门大开,恭迎江夏王回京。

  “你听孤的号令。”江夏王总对顾图反复地说,仿佛依依不舍似的,“最多明日,孤派人出来迎你。”

  “知道了知道了。”顾图便笑他,“不过是一日,殿下也等不来么?”

  顾图勒马立在众兵士的前方,看着那旌旗飘飞的车马行列终于入了城门,直到他再也望不见一点残影,但他仍旧极目远望着。他知道在向东的道路的尽头,有那千百年不变的红墙灰瓦、千门万户,有满城簪缨,和一个孤独的御座。

  云母车中。

  王景臣已经赶来,上车向江夏王汇报这半年的情况。似乎全无异常。江夏王撩开车帘,见好事的百姓都聚到街边楼头,看着他车马行过,承平已久的洛阳城,每个人脸上都写了无知的快乐。

  距离受禅不过一个月了,难道谁还能翻得了天去?

  “今晚请殿下好好休息。”王景臣道,“明日进宫面圣,再将顾将军请入城来。”

  殿下懒懒地靠着隐几,身上盖着大氅,大氅里头揣了一只小花猫。王景臣乍看还觉得它挺脏,但看殿下对它一脸宠溺,又只好不说什么了。此刻,那小猫儿还朝他龇了一下嘴,叫他只好移开了目光。

  “好。”顾晚书简单地回答,嘴角扬起了笑意。

第56章 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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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顾图的第一夜,是一个凄清的冬夜。顾晚书居住了近乎一生的王府,仍旧画栋雕梁,仆从如云,他想要的所有东西都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晚膳后坐在席间,他便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一般,思索着接下来一个月,即将入京的各路藩王。

  哪一位,才是小皇帝的生身父亲?

  他为思索这件事几乎用尽了力气。不过,待明日见到顾图,妥当安置了各路军旅,这些或许也就不成问题。

  回京之后,见一切如常,据桓澄、王景臣等人傍晚时的奏报,元会的典仪在准备着,城中高、杨、李、袁诸大族都给江夏王府送来厚赂,便连素来刺儿头的高赟都不再多话。寒冷的天始终不曾落雪,地上只有打滑的霜,天下郡国使者送上元会的寿仪,都在夸赞江夏王克明睿德,有虞舜之风。

  言下之意,圣上法尧禅舜,也当近在眼前了。

  “殿下。”有仆人在外通传,“李公子求见。”

  “让他进来。”

  李行舟迈步入来,便见吹笙在调制酒与寒食散,挥挥手让他退下了。吹笙还不放心,嘱咐了一句:“殿下前日已服过一次,今晚不宜太多了。”

  李行舟笑道:“这我自然省得。”

  顾晚书掀眼,便见李行舟撩起衣襟翩翩然坐下,熟练地拿金药匙从那小方盒子中分出一些倒入酒杯,又轻轻将它摇匀,伺候顾晚书服下。

  “殿下何必总为那个不肯露面的人费神。”李行舟慢条斯理地说,“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或许皇帝的父亲根本是个不重要的人。”

  说着,李行舟将酒杯送到了他面前来。只要不仔细去品酒液中的渣滓,便可以囫囵当美酒吞下。顾晚书闷头饮了,沉沉地道:“孤不能犯这个险。”

  李行舟瞟了他一眼。“殿下总是顾忌太多。”

  顾忌太多?也许是吧。总想可以万全地解决,想保住所有自己所珍视的,又在急迫来临的大限之前越加犹豫。

  晚风灌入帘下,顾晚书猛地一阵咳嗽,拿巾帕掩住了,半晌,才挪开,有一缕几乎难以辨识的血痕在织锦绣线中缓慢地洇开。

  “不过,殿下回来得及时,我也便放心了。”李行舟温和地道。

  “近来奇怪,孤没有服散时,却也不如何咳嗽。”顾晚书却说。

  “是么?”李行舟的眸光颤了颤,微笑,又举起手中杯酒,“那或许是天意要让殿下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啊……”江夏王举杯再次饮尽了,干哑地一笑,“只要能让孤活到受禅那一日,便是死也不枉了。”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殿下为何一定要做皇帝。”李行舟忽然道,“做皇帝,实在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先帝虽然身强体健,却未能活过三十岁,他若不是皇帝,想必能快活长寿。”

  这却是李行舟第一回跟他主动提起先帝。他们都不是外露的人,不爱说这些幽微的情事。

  “孤只是,”顾晚书顿了一顿,“不甘心。”

  不甘心。像一条毒蛇盘桓在心底的那种不甘心,时刻吐着艳红的信子,张开青色的獠牙。他从未敢向顾图袒露过自己的不甘心,这让他怨毒,让他丑恶。

  他低下头,昏沉沉地,又发问:“先帝……不快活么?”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对自己的那个哥哥,他实在也不怎么了解。

  李行舟盯了他半晌,才别过头去,淡淡笑道:“他曾经说,为了能保住皇位,他必须有个儿子。但他无论如何……当太皇太后抱着那个小娃娃到他面前,他是很高兴的。不论皇上是什么血统,他在名义上,都是先帝的正统嫡子。”

  顾晚书感觉自己并没能要到想要的答案。李行舟看他一眼,笑着又斟下两杯酒,“殿下忍辱负重,七载绸缪,终有成功的一日。我再敬殿下一杯。”

  顾晚书与他碰了杯,银质的酒杯声响寥寥。半晌,他道:“可是先帝——不会担忧么?小皇帝的父亲,不知是谁,迟早有一日养成大患。”

  “但是殿下与先帝不同。”李行舟笑道,“殿下有胡人。”

  这话阴冷,顾晚书仓促转头看他。李行舟的眼神却令他捉摸不透。然而药劲渐渐上了头,伴随着醇酒,将他的筋脉都舒展至酥麻,他终于又转回头去。

  “孤要休息了。”顾晚书哑声说着,咳嗽起来。

  明日,他还要安排宫中守卫,再接顾图入城。

  李行舟却道:“殿下知道自己能活到何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