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24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已经出色地完成了殿下交代的使命,此刻,轮到殿下来收网了。

  江夏王长身玉立,如雪的脸容上一双寒烟生波的眼,望向张太后时不带分毫的感情,“孤送的厚礼,看来陛下十分喜欢。”

  “是你!”张太后睁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因恐惧而发紫,“顾晚书,是你……”

  她早该想到的,匈奴单于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天下珍宝?那些,原该是江夏王府的库藏……

  若不是幼子无知,若不是妇人失察,又怎会至此?!

  江夏王却很平静,下巴轻轻一抬,便有人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太皇太后扣住。

  “顾晚书,”她怒道,“你看看身后,你看一看!蛮夷猾夏,不过如此!你当真不怕遗臭万年——”

  “胡骑营早已归化,始终是南军的一部分。”却是顾图接了话,“太皇太后说此话,是还想使那离间计吗?可惜不管用了,我们蛮人,一向只认定一个主子。”

  江夏王蓦然看了他一眼。

  顾图却不看他。在那双浅褐色的瞳仁底下,好像藏了顾晚书所探知不到的、灰色的决心。

第42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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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正元年正月廿二,南军胡骑包围了永安宫,对守卫的北军乃至随后赶来的光禄勋的军队都进行了屠杀。

  胡骑装备精良,尤其是配有马匹,是洛阳内外为数不多的骑兵,马下步兵绝难相抗。他们严守着永安宫,个个身材昂藏形貌可怖,几乎令人怀疑那宫中坐着个茹毛饮血的皇帝。而宫墙边的漕沟里很快就流满了鲜血,尚是温热的,将积雪都催融,汩汩地流到洛阳的市街中去。

  城中不明所以的百姓们只能闭紧了门户,东西市数日不曾开市,皇帝也始终不再露面。只听闻江夏王入了永安宫,却不知他到底是去篡弑,还是去勤王。

  又数日后,左右丞相陈勘、郑博皆下诏狱。严审之下,阖家抄没,胡骑踏马无情,从城中各里坊拖出老弱妇孺挂在马后飞驰而去,哭声溅着泥泞,惨叫惊动暗云,被牵连的贵人连夜焚烧书稿,未被牵连的则慌乱收拾细软,人们惶惶不安地缩在家中,围着暖炉毡裘,焦急地、无计可施地商议着。王道暗灭,或许正此一时,但只要皇上还在……只要皇上还在,就还有希望!

  他们望着外头漫天的飞雪,等待雪过天晴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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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宫周遭数重复道,西边正连接至永安寺的佛堂。春意渐浓,最后的飞雪已没了力气,轻轻软软地宛如过早的飞花。坚硬的铁靴踏上去,积雪便脏污地皴裂开,底下有冻僵的枯枝发出嘎吱的脆响,惊破了这佛香缭绕中的寂静。

  佛堂的僧人在前些日子的兵乱中都慌乱逃走,此时院落里只剩两名洒扫的宫人。见了顾图来,怕得连笤帚都抓不稳,仓促地行礼,顾图便当没看见,径自往里走。

  九门重掩的大殿,金漆木胎的佛像,那巨大莲花宝座的底下,却有一人正轻轻咳嗽着走过,一边往香炉中插上了三炷香。

  他衣色深黑,远看像僧人的缁衣,近看却是件华美的袍,玄黑底上暗绣同色的龙纹,隐隐地嚣张,又不至于僭越。

  他抬起眼,对顾图笑了一笑,“将军来了。这是异域的神,将军信不信的?”

  他似乎很高兴,志得意满的踌躇笑容里落着西天的妙花,又庄严,又温柔,很难有人见了这样的笑容而不会心动。顾图垂下眼帘,道:“末将不信。”

  江夏王笑道:“可孤刚才却求了求他。”

  顾图抿唇,“殿下求什么?”

  “求长命百岁。”江夏王道。

  顾图望向江夏王,这一段距离不过三步远,却好像永远也跨不过去。对方那清美纤弱的身形,于他,就如一个触碰不到的幻影,他或许应当关心一句的,但他的喉头滚了一滚,却只说出:“殿下得天之助,一定能长命百岁。”

  “天之助?”江夏王望向那佛像,低声,“是啊,或许上天正是为了此日,才让孤与你相遇。”

  这话令顾图咬紧了唇,仿佛是北邙山上的冷风骤然吹刮下来,昂藏大汉,却几乎要站立不稳。

  “太皇太后愚蠢,以为杀了浑邪王,就可以让你与孤反目。”江夏王抱着自己的双臂,复悠然地笑了笑,“不过谁知道呢,你也确实对孤拔剑了。”

  扑通一声,顾图跪了下来,仿佛是顺势而为的,“臣有罪。”

  “你无罪。”江夏王轻声道,“你只是眷恋父母。你是胡人,在这洛阳城中二十余年,想必有许多的不如意。但好在如今,你已报了仇了。”

  江夏王微笑,仿佛这世上最能理解顾图的人。仿佛顾图之所以率兵闯宫,都是因为父亲亡去的悲愤冲动。仿佛他自己在这事件当中,只是成全了顾图夙愿的一个宽容的神。

  穿堂的风吹过,拂动两人沉重的衣角,也令江夏王再度掩唇咳嗽起来。在江夏王未察觉的时候顾图抬起眼,望着他的侧脸,想殿下或许并不是不懂。

  殿下不是不懂,只是殿下所求,与他的所求,终竟是不一样。

  “殿下!殿下——”王景臣提着衣襟快步从复道赶来,奔入这佛堂中,见到顾图也在,又迟疑地止住脚步,望向江夏王。

  “何事?”江夏王温和地问。

  “是掖庭……掖庭狱里,太皇太后。”王景臣低声道,“大约是受不住拷打,自缢了……”

  “她能舍得下她的皇上了?”江夏王却并不震惊,慢慢地笑道。

  王景臣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她到死,什么都没有说。”

  “她自然不会说。”江夏王道,“孤让廷尉去审她的时候,便不曾想过要从她嘴里撬出什么来。”

  顾图眸光一凛。

  掖庭狱是内宫的牢狱,太皇太后是内宫至尊贵的人,而廷尉乃是外臣,殿下让廷尉去审她,便是摆明了要侮辱她。

  顾图想到小皇帝遇险之际,太皇太后那满脸紧张神色,绝不是虚伪。不知为何,他也直觉太皇太后是不可能舍下小皇帝,自缢求死的。也不知廷尉到底给她上了怎样的大刑……

  而江夏王的面色却依然平静,甚至和蔼。这样的江夏王,顾图虽然不怕,却也不愿意靠近他。

  江夏王曼声道:“太皇太后逼迫宫禁,畏罪自戕——你告诉桓澄,诏书要这样写——兹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尸首布衣素面,送到她清河老家去。孤是来勤王的,如今圣上无虞,省衙运转如常,有孤在,自可保天下太平无事。”

  王景臣一一应了,又犹豫地道,“那……那前些日子,胡骑的事,如何解释?”

  “这还需要解释?胡骑本就是南军的兵马,顾将军本就是我朝的大将军。”江夏王冷淡地道。

  “但城中人,颇有些议论,说……”

  “说什么?”

  王景臣咽了口口水,“……是太皇太后那日说的话,什么蛮夷猾夏,很多人也都听见了,所以他们……”

  “让他们说去。”江夏王似不耐烦地摆手。王景臣唯唯诺诺,又不无关切地望向顾图。

  顾图却道:“殿下,不如将胡骑营收回去吧。”

  江夏王突然转头看向他。那目光匆促,像一时没来得及藏住其中惊疑的锋芒,竟带上些惶然的意味。

  顾图却感到疲累。

  何苦来呢,殿下明明知道会是如此的结果。却还要任性给他看,任性给自己画个义利两全的收梢。

  顾图低下头,拱手道:“臣……臣在洛阳,居此位,未免遭人非议,还要带累殿下。 殿下不如将臣外放,臣可为殿下做北方之藩屏,殿下则可腾出手来,专心应对京中望族……”

  “顾图。”江夏王的声音像携着风雪的凉意,“你当真是如此想的?”

  “殿下可以将胡骑营交给汉人统领,以汉制胡,才是通理。”顾图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初冯老将军辖胡骑营,就无人敢说二话。依臣看,王舍人已有军功,领胡骑营并非难事……”

  江夏王又望向王景臣。后者看上去并不吃惊,只是战战兢兢的,于是江夏王又冷笑出声,“看来你们早已商量好了,私相授受,还来问孤做什么?”

  顾图摇了摇头,“臣只是提议,如此对殿下、对臣、对胡骑营都好。殿下若不满意王舍人,换别人也是一样的,只必须是汉人,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殿下,您若还愿意让臣活下去,就请放臣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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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从兵变之后,顾图就已不那么怕顾晚书了。

  好像殿下的一身金箔在他眼里已都剥去,露出了其中朽木一般的、既年少轻狂又无可依恃的躯干,顾图甚至能带上年长者的目光,平静若含哀怜地看着他了。

  这让顾晚书更加没来由地烦躁。

  “王景臣。”他说,“给孤取琥珀酒来。”

  顾图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原想阻止他的,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王景臣取酒来了,他便往佛堂后门处走。如来的背后是丑陋暗黑的韦陀,他就在韦陀面前的门槛上坐下,让王景臣将酒壶酒杯都摆好,便道:“你去瞧瞧小皇帝。”

  王景臣知道殿下要他避让,应声退下,还屏去了其他下人。一时间,这佛堂寂静的后门处,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此处是宫城的最西边了,佛堂外是高墙,高墙外是冷冷的北邙山,与飞雪一同连绵在视野之中。连日来的刀光飞舞,血流成河,到此好像都被那漫山遍野的积雪遮盖住,变作了静默的、不动的暗影。

  顾晚书怔怔地望着,“孤将胡骑营给你时,你分明很高兴的。”

  顾图低下头,执起酒壶,往两只耳杯中斟酒,酒液的色泽如高贵的琥珀,是他寻常难得喝到的美酒,他却只能感到冷,“殿下嘱托臣的重任,臣也已完成了。”

  顾晚书轻轻咬了一下唇,像在给自己力气,“是,孤知道你的才干。冯老将军也知道,所以他才——”

  “但臣毕竟是个胡人。”顾图干哑地笑了一笑,“殿下,臣敬您一杯。”

  顾晚书似有些诧异,无辜地掀起眼,便像蝴蝶轻微地振了振翅膀,顾图看得心乱,抬头一饮而尽。顾晚书拿起了酒杯,抿了一口,却觉这酒辛辣得上头,蹙起了那一双任性的眉。

  “如今太皇太后畏罪自戕,皇帝年幼软弱,正是殿下大展宏图之时。”顾图笑道,“变乱过后,最须安抚人心,臣在洛阳,难免有损殿下声名。”

  “孤的宏图啊……”顾晚书喃喃,复望向远方的群山,“孤的宏图里,原不能没有你。”

  顾图的手指蓦然一颤,从指尖通到心脏,有一瞬间的麻木。但头脑里却是冷的,冷静的,像寥廓的积雪的荒原,他知道江夏王这话没有别的意思。

  在正月廿二的前一晚,他读了一整夜的专诸刺王僚。他才终于懂得,殿下这个局,做得多么深远,多么长久,他们是在永明元年的夏日里相遇的,从那时到如今,殿下已经谋划了七年。

  而他,只是殿下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剑。在所有的谋划之中,他固然是最重要的一环;但也仅此而已了。

  胡骑逼宫,已然举世骇目,他再不走,恐怕真要令殿下遗臭万年,自己也不得好死。

  殿下在定下这一计划的时刻,也理当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对。此刻却还要挽留他,恐怕只是出于撒娇般的任性。

  他无比清晰地明白殿下眷恋他,一如他也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眷恋着殿下。但于眷恋之外,便不应该再有更多了。

  这样一想,顾图的心又开始发痛,是伴着殿下这不合时宜的任性而发难的,不合时宜的痛。

第43章 再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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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奇特,他们认识近七年了,生死交托过,赤裸纠缠过,却好像真的很少、很少这样安安静静地、不着边际地交谈。

  北邙山上风雪依旧,但他们相遇的那一日却是早春。顾晚书还记得熹微的日光照映在顾图持辔的精壮胳膊上,他的浅褐色瞳眸里满是自由的野望。

  那个时候,顾晚书以为自己能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顾晚书曼声吟哦,顾图便沉默谛听。

  “这首诗,学过没有?”顾晚书回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说的就是北邙山上的墓地。帝王将相百年,孤坟野冢千里,孤死之后,想必也要葬在那里。”

  “殿下。”顾图沙哑地道,“臣离开后,最担心的,还是您的身——”

  顾晚书却像没听见似地说:“顾图,若是你此刻就要死了,会不会还有什么遗憾,是非做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