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19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左贤王要加封了。”江夏王道,“孤是人上人,与你不同,你该寻你的同类去。现在,滚吧。”

  顾图隐约感觉,若今晚不是这样潦草而莽撞,或许殿下本想正经告诉他的,正是这一件事。但到了此刻,殿下似已经什么都不愿说了。

  他在逼仄的车厢里叩首,额头砸在断开的书简上,有些疼痛。俄而便转身,下车。

  车帘掀起来一阵冷风,江夏王揽起衣襟捂住了口鼻,将咳嗽声闷在柔软暗红的火狐皮中。

  半晌,他才往前伸手,将那一枚一枚的断简都拾回来,将散开的编绳一圈又一圈地重新缠上。缠完了再度捧起,想寻方才读到的地方,却寻不着,编得草率的简中间漏着宽大的缝隙,夜明珠的光芒投进来,刺得他眼睛发涩。

第35章 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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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冬仿佛只是一刹那的事。

  原已枯黄的叶子终于离开枝头,本无光彩的水面渐渐凝上了薄冰,雨后的屋檐上结着蛛网一般的霜,风从敞开的门扉漏进来,仿佛吹凉了小红炉底下的炭火。

  顾图盯着红炉上煨着的陶酒壶,另边厢魏晃刚刚在这座大宅里观赏了一整圈,回来这间花厅里坐下,啧啧有声地道:“出息了啊,顾图,这地方,恐怕开个百十人的宴会都有余。”

  顾图道:“你喜欢?”

  “喜欢。”魏晃说,“可太喜欢了,喜欢得不得了——”

  “你若喜欢,随时可以来住。”顾图道,“唯是我不用下人,你凡事要亲力亲为。”

  魏晃却顿住,看他一眼,道:“让我来住,岂不时时要撞上江夏王,我才不干。”

  顾图淡淡地道:“他只来过一次。”

  魏晃觉得顾图一去四年,好像变了一些,连他也不太认得出了。抱着膝盖、依着火炉坐下,道:“你从北边回来后,殿下就给了你胡骑营,又让你参朝辅政,依我看,他是要把你当下一个冯正勋来养呢。”

  这些日子,公事的确繁多。尤其是临近年关了,全国上下,水旱风雷,吉凶军宾的,全都要管,全都累人。尚书台的六曹,左右丞相府的十三曹,补了不少差遣的小吏,仍旧忙不过来,更不要提重要文书都必须经过的江夏王府,江夏王都须亲自过目。甚至令顾图难以想象,过去的每一年,他都是这样忙碌着过来的。

  顾图在这其中,也算出了点儿力,但绝没有到江夏王那样宵衣旰食的地步。他所知不过边塞事务,在这期间,江夏王曾两次召他到府,问他塞上的军粮调度。

  江夏王坐在上首,他陪在末座,隔着相当的距离。计议完了,也便要走,谁也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自从上回争吵过后,他与江夏王,也就只这样潦草地见了两回而已。

  “我听闻,”魏晃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地道,“今年元会,匈奴单于要带着左贤王来?他是不是命不久矣,想赶紧传位了?”

  顾图道:“或许吧。”

  “那,”魏晃打量着他的神情,“那浑邪王,是不是也会来?”

  顾图的手蓦地一颤,火钳掉进炭堆,激起几缕暗淡的火星子。他涩涩地道:“我不知道。”

  魏晃大声地叹口气,“你啊你,怎么这么笨,你都帮江夏王做了那么多事儿了,求一求他,都不会吗?你就说父母亲思慕圣朝,日夜向往,请圣朝开恩,让浑邪王也来朝觐一回——这都不会?”

  顾图沉默。

  这样的话,放在一两月之前,他与江夏王久别重逢、你侬我侬的时候,也许他还能说得出口;但事到如今,江夏王已不可能再听他说话。

  “也罢,他们都在路上了,想开点儿,或许浑邪王夫妇正在使团之中呢。”魏晃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哥哥啊,该提要求的时候就要提要求,让主子知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不然的话,主子只会更怀疑你不忠心。”

  顾图低低一笑,“你倒是很懂。”

  魏晃不以为然:“你不是擅长养马么?每匹马喜欢吃什么草,你一看就一清二楚,这样马儿跑得快了,你才好给它们奖励。若有这样一匹马,什么都不爱吃,却就是喜欢黏着你,蹭着你,你不知它何时会跑了,不会觉得烦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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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咕嘟咕嘟”之声接连地响动,是炉上的酒终于沸腾。顾图将炭火拨弄了一下,让它阴燃着继续煨,魏晃却不耐烦,径自拿下了那壶酒,往两人面前的海碗里倒下。

  “这汉人的酒,就是太温吞了。”他道,“在我们龟兹,有波斯人酿的三勒浆,那才叫又美又辣。你若有机会,可要来尝一尝。”

  顾图笑道:“我哪有机会去龟兹。”

  魏晃放下酒壶,看了他一眼。冷风吹过,帘幕袅袅而动,顾图捧起了酒碗,与他的碗轻轻一撞,便仰头喝下。

  “有件事,原想等你回来就与你说的。”魏晃静静地道,灯火将他半边脸都隐在阴影里,“今年龟兹国的使者会带新的质子来,然后把我接走。”

  顾图一怔,“这是好事啊。”

  魏晃道:“据我哥哥说,他在那边,帮我把媳妇儿都定下了。我想正好,我在洛阳,也从未遇见一个可心的嘛。”

  顾图道:“新来的质子,是你的侄儿?”

  魏晃笑了,“我嫂嫂哪里愿意送亲儿子过来?大约是在国中找了一个,套上王子的名号,送过来的。”

  “这可是欺君。”顾图睁大眼睛。

  魏晃摆摆手,“只要哥哥将那孩子的母亲纳为王妃,便不算欺君。我当年是不懂啊,以为龟兹国的未来全靠我了,忍辱负重地留在洛阳——但其实,父王只是想把我丢下而已。”

  顾图静住了。

  手捏着陶碗的边沿,指腹都压得发痛。“那为何,你哥哥如今却又愿意接你回去了?”

  “哼。”魏晃道,“这就是我要与你商量的了。待我回国,你让西域长史给我派一队兵马可好?这样,他们才不敢慢待了我。”

  “这个容易。”

  顾图应允了,魏晃便欢叫了一声。顾图撑着脑袋看他,觉得这位老友的脑子是真的很简单。

  想回去便要回去,不管洛阳怎么想,不管龟兹怎么想,总之先回去。

  魏晃喝了三四碗酒,终于有些醺醺然,趴倒在八角矮桌上,竟是要睡着了。顾图费老大劲把他拖到了厢房的床上,他仰面倒下,姣好的面容上浮着红潮,嘴里嘟嘟囔囔的:“哎,你别嫌我,我不同你争……我只是想回家……哥哥……”

  最后两个字吞咽在含糊的黑暗里,几乎轻不可闻。

  顾图走出厢房时,庭院里竟开始落雪。

  他在廊下抬首,月亮已藏身在云层之后,夹着雪片的风在洛阳城的逼仄巷弄间穿梭,发出哭泣般的回响,震动到这小小的、了无装饰的庭院中来。草木早已被霜露压弯了腰,又遭风雪摧折,覆上淡淡的浮沫一般的白,旋即又隐没在无穷的黑暗之中。

  天已这样冷了,不知殿下是否又在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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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已连绵了十余日,十一月后,郡国计吏、番邦使团也都陆陆续续地入了洛阳,住进了大鸿胪所辖的郡国邸和蛮夷邸,乃至外头的四夷馆。

  江夏王府的书斋,四面都放下了厚重的毡帘,点着一盏又一盏的明灯,角落里还有一盆光艳寂静的红珊瑚,将此地映衬得温暖如春。而坐在案前批阅奏疏的人披着火狐皮的大氅,怀中团着手炉,却犹止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容上看不出表情。

  “匈奴单于、左贤王、浑邪王等来使凡一百二十五人,过井陉道传舍,用牛十四头,鸡五十只,酒五十升……”

  尚书令桓澄在一旁念着传舍送上来的账目,自己热得浑身出汗,不停拿手扇着风。

  “行了,以后这种鸡毛蒜皮的东西,不必给孤来审。”顾晚书冷淡地道。

  “是。”桓澄收了这一册,又想起什么,“这浑邪王,是否便是征北顾将军的父亲?”

  顾晚书抬起眼,“是又如何?”

  “据说他刚刚死了妻子。”桓澄道,“匈奴送上的请封文书里,也提到,希望将浑邪王妃追封一个夫人。”

  顾晚书冷笑,“他浑邪王便在匈奴也不算拔尖儿的人物,我朝的封号就那么便宜?”

  “话是这么说……”桓澄觑他的脸色,“但那毕竟是顾将军的生身母亲……顾将军若知道他母亲去世……”

  顾晚书静了下来,片刻,才道:“此事再议。”

  “……是。”

  繁重的事务处理到近晚,桓澄终于离开。顾晚书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手撑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

  外间似乎仍在下雪。他能听见雪片落在屋脊上,那极轻又极迷蒙的声音。

  在他小时候,还未曾生这场病的时候,他也曾是个顽劣的男孩。也会到雪地里打滚,抓着雪团往皇兄的衣领里塞,或者拿雪球去砸却非殿外的铜灯。

  那个时候,他仿佛还可以拥有一切。

  而现在他只畏惧雪。

  “殿下,用膳还是服散?”

  吹笙在外头低问。

  顾晚书走过去,掀了帘,一阵寒冷便立刻侵入心肺,逼出他好一阵的咳嗽。吹笙急了,一个劲将他往里推,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白茫茫的外头,想也许只有在这时候,洛阳的天,与那塞北的天,是最相似的。

  “服散吧。”最后,他说。

  十二月中旬,匈奴单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风雪中的洛阳。

第36章 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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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夷馆中不大的地面,却摆开了大宴,席上全是高鼻深目、赤发雪肤的番人,豪犷的声音震天响,数名汉臣穿梭其间笑着陪酒。

  今晚雪过天晴,大鸿胪特意请了旨做东,让紧张面圣过后的诸国使臣欢聚欢聚,不论是匈奴单于、龟兹质子,还是滇南酋首、海岛使节,都是外人反而没了拘束,能尽兴一回。

  为此,大鸿胪还特意请来了朝中的几名外族大臣,其中名位最尊、宠眷正隆的,便是征北将军顾图。

  他坐在最显眼的席上,旁边便是匈奴来的使团,依大鸿胪的意思,是可以多亲近亲近。

  大单于年已七十,颤颤巍巍连背都伛偻下去,却偏还能喝酒,不住地灌顾图,嘴里说着咿哩哇啦的匈奴话。顾图常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一旁的左贤王五十余岁,倒精神爽朗,一身肌肉虬结,长发披散,豪迈地拍了拍顾图的肩膀,道:“将军一定是很想见浑邪王了吧!浑邪王这么多年,也很想见将军!他今日有事耽搁了,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顾图抿下一口酒,道:“能在此处见到单于和伯父,我已欣喜至极了。”

  左贤王笑道:“欣喜谈不上,只希望你不要怨我们,你看,如今你果然出人头地,说明我们当年的眼光没有错——啊,浑邪王来了!”

  顾图突然站了起来。

  有人奇怪地看向他,但他已来不及坐回去了。仆人打起了偏厅的帘儿,两名侍婢便搀扶着一名老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父亲今年,应当还不满五十才对——可他看上去却那么细瘦伶仃,花白的乱发飘萧,明明是左贤王的弟弟,却似比左贤王要老了十岁不止。他穿了一身宽大的攒金袍服,却不甚合身,衣襟松松垮垮地垂落,又拿衣带紧紧地系住,像戏台子上搭着衣袍的木板子。

  顾图应当上前扶他的。可在某一个瞬间,他的双脚却仿佛陷在了泥地里,动弹不得。

  左贤王拉着浑邪王在自己身边坐下,屏退不知趣的人的敬酒,才低下头,对浑邪王说了几句话。

  浑邪王抬起头,看向了顾图。

  与那双浑浊老眼对上的刹那,顾图好像便听不见周遭的欢笑笙歌,闻不见席前的酒肴香气,他的眼中只有老父亲那沟壑纵横的脸,那微微翕动的唇,唤了他一声:“孤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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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声孤涂,令顾图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起三岁的那一年,繁花似锦的洛阳城。想起蛮夷邸中来了又去、留不住的行客。想起自己最爱的小马小泥巴。想起宫城里贵族臣僚们的明嘲暗讽。想起在街巷间玩闹被人追着打骂。想起傅母抱着他时,有眼泪沿着他的发丝儿流下。想起江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