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15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先是去了洛阳城郊的南军,接了胡骑营的兵符,将人马都安顿好了,再由太皇太后定了个晴好的秋日,在公卿百僚的注视迎接下,鲜衣怒马,入京面圣,加散骑常侍、宁朔将军,封明汉乡侯,赐金印玉剑。

  那御座太高,小皇帝的两条短腿在空中荡啊荡的,时不时回头问宦官,到底何时才开宴啊?皇帝的右手边坐着太皇太后,不时安抚地拍拍皇帝的背,劝他稍安勿躁。略微下首的地方则坐着江夏王,头戴一顶明珠辉映的小金冠,玄色文章的朝服绸料柔软,腰间那山玄玉的缨络便垂下来,温温柔柔的。

  四年过去,顾图已愈发魁伟而粗糙,但江夏王却似全没有变,身子陷在织锦的茵褥里,一双狭长的美人眸冷漠地低垂,如一只对万事都不关心的猫儿。

  过去顾图是在高台甬道之下,随群臣唱贺万岁,望向御座时只觉这是团遥远的幻影,他知道这幻影里藏着天下至尊的恩威,却看不分明。但如今他也是这团幻影中的一部分了,脚底踩着的众臣僚仰望的目光,像膨胀的云将他托了起来。

  而江夏王低眸,轻慢地笑,好像早已预料到他会如此。

  殿下给了他一切,看着他这个胡人在权力面前不知所措又自高自大,好像就很有趣味。顾图低下身子,听见太皇太后倾身过去与江夏王议论:“这顾将军,虽是蛮人,却也仪表堂堂,不输汉士啊。”

  江夏王笑着,眼风瞟向他,像在打量他的“仪表”一般,“毕竟是濡染汉风二十多年,与塞外成长起来的胡虏绝不相同。”

  太皇太后颔首,赞许地道:“顾将军如今是国之柱石了,家中仍旧无人么?”

  顾图一怔,下意识看向江夏王,后者道:“太皇太后问你,娶妻了不曾。”

  顾图忙道:“不、不曾娶妻。”

  “这可说不过去。”太皇太后笑道,“叫外人见了,还要以为皇上薄待忠臣。”

  顾图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打乱了阵脚,不知如何回话,江夏王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望向他,口中却道:“母后有什么想法?”

  太皇太后摆摆手:“洛阳城中的望族一个赛一个地金贵,固然不能强压头乱点鸳鸯谱,但提点提点总是可以的。顾将军毕竟姓顾,可以算是天子门第了,婚配也不能太过低就。”

  江夏王笑得揶揄:“母后想得真好,哪家的好女子愿意嫁个匈奴人?也不看看他本来的成色。这样败兴的事情,孤可不做。”

  顾图终于在此时拱手回话:“臣叩谢太皇太后美意。臣……尚在建功报国之时,未曾思量过婚配之事,想此事须有缘契,总……总无法强求。”

  太皇太后渐渐地收了笑。偏江夏王,又在此时哼了一声。

  顾图讪讪。他心里清楚,殿下说得并没有错,殿下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本。

  若不是殿下,在这偌大的洛都,本没有任何贵族门楣会收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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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太皇太后在太液池旁昭阳殿开大宴,宴请京中六百石以上所有官吏王侯来庆贺顾图回京。

  虽然冯老将军去世未久,满朝文武似也并无哀戚之色,衣香鬓影,宝马香车,个个是欢笑不绝,仿佛都在为顾图感到高兴一般,哄闹着来敬他的酒。沿着太液池岸,有珊瑚作灯,玛瑙为屏,顾图耳边还听见贵人们议论,说宫中这座珊瑚灯高五尺,但江夏王府里还有一座,乃高五尺五,色泽是极正的大红,流艳生辉,轻易都不示人的。

  接着贵人们就谈到了江夏王这些年一发不可收拾的豪侈。说他那一乘先帝御赐的云母车,连轮轴都换了包金的,车盖上顶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凰,车仆个个气宇非凡,手上拿的马鞭都是西域的贡物,柄上镶嵌了于阗的宝玉;又说江夏王的王府近年来扩了十余顷,几乎能连到城外的鹿苑,王府养的门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施恩遍于天下;又说江夏王每去芳林馆一类游乐之所,总能一掷千金,是最豪爽的恩客——过去他往往只藏身在别苑里,由一个神秘的女子服侍着,如今却总能出来,与美人贵客们随处周旋,游刃有余。

  “不过,”有人亦压低了声音道,“我听闻,江夏王其实日日都须服散,看起来游刃有余,那都是服散过后,强装的……”

  顾图不再听下去了。

  他走到太液池边,今夜江夏王不曾入席,据说是又去芳林馆了。仿佛芳林馆是他避世的桃花源一般。

  洛阳的一切都与北方六郡大不相同。这里楼阁鳞次栉比,有些地方窄得几乎不能容人,有些地方却又刻意省出奢华的大道;人人都挤在一处,涂脂抹粉的,香气缭绕的,醺醺然都像是喝醉了酒。这里是他住惯了的城池,连秋风都透出不紧不慢的雅致。不似北方六郡的边塞上,烈风如刀,烽火候望的坞楼上,只能望见大片大片流金的黄沙,戍卒脸上的笑容都结着孤独的霜。

  或许他也喝醉了。权力本如烈酒,但为什么,殿下却不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拔腿往外走去。副将宋宣眼尖看见了,追了上来,一边问:“将军要走么?不过也是,太皇太后和几位王侯都离席了,将军可以随意……”

  “备马。”顾图沉声道,“我要去江夏王府。”

第28章 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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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夏王府守门的老仆还是当年的那一位,乜斜着眼看他半天,道:“殿下去芳林馆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顾图甩了马鞭,径自在门口石狮子旁坐下,声音冷沉,“那我等他。”

  夜已很深了,高高低低的屋檐后头是一轮清冷的月亮。四年的时光令他那张本就轮廓深刻的脸庞更加如刀削剑裁,鼻梁更加高挺,因而那双浅褐色的瞳仁也就更加深邃,仿佛过去藏不住的东西,今时都应能藏住了。

  然而这江夏王府四周的红墙却没有变,仍旧高高的,窄窄的,围出一方富贵的世界,到仲秋了,里头的黄叶便都萧萧飒飒地探出墙来,飞得满地都是。他无聊赖地捡起来一片,对着月光看那叶片上的脉络,丝丝缕缕地,没有个端绪。

  四年里,他与京中时时有公文往来,他每每揣度殿下那严肃端庄的每一句话的用意,却不曾与殿下在私底下通信。唯有在每年年末考课的大节上他能回来一趟,且还不能停留很久,最多旬日,因为北方六郡事宜繁杂,他不能不紧紧地盯着。每一次他总是要先到王府上来,在床笫间见到那仿佛毫无变化、又仿佛越来越遥远的殿下,做个昏天黑地,再说上几句话……似乎就又要分别。

  这样想来,似乎也并没有当真与殿下说上过几句话。都是不痛不痒的,距离微妙的,偶尔说上几句公事,又很快就掐灭了,因为殿下并不熟悉边防军务。

  殿下自出生起,就不曾出过这座方方窄窄的洛阳城。

  由而顾图记忆里最深刻的却是殿下床头那一只瑞兽纹的铜香炉,如今他已能很娴熟地为殿下添香了。

  上一回来时还是去年的年末。顾图原想过了元会再走的,谁料张掖郡有人往匈奴偷运马匹,被太皇太后派的绣衣使者抓个正着,他不得不赶回去处理。临走的前一晚江夏王喝醉了,抱着他说太皇太后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听她的话?顾图连忙去吻他的嘴,说祖宗你可噤声吧,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顶多开春,我还能再回来的。

  而这一年里,顾图都在想,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堵住殿下的嘴,那殿下是不是会多说一些撒娇的话。可是终究很久不曾听见过他撒娇了。

  结果,顾图食了言,开春时没有回来,却在入秋前得知冯老将军病重。他从那时候起便在准备了,冯正勋这一死,朝中风向难免大变,他必须陪在江夏王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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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的等待,令顾图心肠变软。直到那一乘熟悉的云母车在纷纷黄叶中停下,他已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冲动来此的目的。

  云母车旁,小厮摆好了矮凳,便有一只碧玉如意轻慢地挑开了车帘,车中人漫不经心地望了外头一眼,低头就着小厮的搀扶下了车。

  江夏王的衣角飘飘然地拂过他身畔。顾图笑起来,耐心地等待,果然江夏王耐不住了,往他屁股踢了一脚,“坐在此处,像什么样子。”

  顾图拍拍身上的灰,好整以暇地终于站起,江夏王不理他径往里走,一边脱下厚重的外袍随手往他怀里扔。顾图接了一瞧,却是自己几年前送他的那件火狐大氅,愣住,“这才八月,殿下您这么冷?”

  江夏王不说话,步伐加快了。穿过抄手游廊,有紫藤花垂落,映得江夏王那张年轻的脸容似泛出冷调的白。

  他嫌弃地看了顾图一眼,道:“你刚回来?该洗洗了,这一身,风尘腌臜的。”

  顾图却笑着去拉他的手,“一块儿洗?——还是殿下,在芳林馆洗过了?”

  问的时候,他一面着意想掩藏了那个犯嫉妒的自己,一面又去端详江夏王的神色。江夏王冷哼一声,不答话,却也不算生气,因为他到底没有甩开他的手。顾图于是趁着大袖的遮掩,将五指都嵌入殿下修长的指间,凑上来,试探而讨好地道:“这回我不会再走啦,好不好?殿下。”

第29章 浅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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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阁的后头热水已备好,顾图三五下把自己洗干净了,便来伺候江夏王。殿下的长发金贵,要轻轻慢慢地揉,殿下仰着头,闭着眼,皂角的泡沫团团簇簇围在那逸兴飞扬的鬓角边,像令他发痒,连薄薄的唇角都抿住了。

  于是顾图忍不住低下了头,往那薄唇上印了个吻。

  明明已将近一年不曾见面,做这些事却熟极而流毫无滞涩。江夏王绷不住,笑开了,水花便淋淋漓漓地淌下去。顾图忙舀来热水给他冲洗,却又遭他骂道:“轻点儿,要进眼睛了!”待淋干净了,他又哼哼:“好冷,快给孤擦干了。”

  顾图也不顶嘴,殿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江夏王便舒服地缩在他的胸怀里,任他拿一张大而柔软的巾帕给自己全身擦拭,四年了,顾图总感觉手底下的这副身躯好像越来越瘦,他将手覆在殿下的肩膀,那肩胛骨几乎戳痛自己的掌心。

  在这清朗而空虚的胸腔里,也许藏了顾图触碰不到的心跳。冷酷的精神力,与这瘦弱身躯绝不相符,最终便从那双狭长的审视的眼眸里流露出来。

  “你这次,回来得很及时。”江夏王说着,嘴角微勾,眼里泛出冷冷的笑,“简直太及时了,能让永安宫气出病来。”

  顾图听闻了,这两日太皇太后似乎染了风寒,虽然在大典上尚强撑着,但早早就回宫了。

  他将素白的里衣给江夏王披上,半跪下身子去系那衣带。影影绰绰之间,他能看见殿下胯间蛰伏的巨物,旋即被光华流转的绸料所遮盖。又高贵,又轻亵,让他着迷。

  他低声道:“是殿下召我,召得及时。”

  “冯老将军病重之际已有预料,是他让孤召你的。”顾晚书一边理着衣袖,一边道,“如今山中无老虎,你便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胡骑营是冯正勋一手传给你,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顾图又去取来月白的宽大外袍,“南北二军,也不是只有一个胡骑营。”

  顾晚书拿脚去踩他的脚,像跟他生气一般,一边又像孩子一样伸开双臂由他穿衣,声音懒洋洋的,“怎么,你还想要几个胡骑营?洛阳城里的望族那么多,北邙山上棺材都要没地儿埋,他们一家管一个营,都能把宣德殿冲垮了。胡骑是南北二军的精锐,是孤费老大劲儿从他们牙缝里抠出来的,顾图,你可别不知好歹。”

  瞅瞅这话,说得多阴损啊。但顾图却无端笑了笑,不与他争辩,抬手将殿下的长发从衣领子里流丽地翻出来,动作轻柔地抚过那白皙的后颈,殿下便好像被安抚的猫儿一般,轻轻地哼了一声。

  “永安宫的反应是真慢,听闻冯老将军薨了,才着急忙慌去召张万年回来。”顾晚书又道,“南边的贼乱,一时只能搁置了。”

  顾图道:“殿下想派谁去?”

  顾晚书轻飘飘瞥他一眼,“派谁去也不派你去。”

  顾图低笑,“那是,我是要陪着您的嘛。何况若张万年当真回来,我也要有个应对——”

  “回来?他凭什么回来。”顾晚书冷笑,“他回不来的。”

  这话里含着些深意似的,顾图顿了顿,没有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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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阁里头,吹笙等几个仆婢已将寒食散并冰盆、冰簟等物都备好了。江夏王和着葡萄酒服了散,便倚着玉枕歪倒在簟上,手中捧一卷简册读着,另一边却从轻薄衣衫底下伸出一只脚来,拨弄顾图的衣衽。

  顾图抓住了他那只脚,他笑着往里缩,顾图便跟过去,从他唇上舔走葡萄酒的余液。江夏王身上的热气散出来,嗯呜出声,顾图伸出舌头舔弄他的上颚,江夏王却猛然一推顾图的肩膀,身子便压了上来。

  顾图一愣,不知自己何处犯了他的忌讳,自下而上地看去,殿下那一根勃发的巨物几乎顶到他的下巴。

  然而殿下又俯下身来细细地亲吻顾图,顾图想,这同自己方才做的不是一模一样么?但或许殿下只是想要掌控他,而不愿意被他所掌控罢了。顾图的眸光微微暗淡,却仍旧尽力去回吻,殿下放开他的时候,他犹有些喘息,眼睛里漾出水光,仿佛适才夜深霜冷,他等在石阶上时,就已沾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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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看他半晌,终于坐回去,拿起了案头的简册。

  顾图头脑发昏,凑近去瞧,只觉那密密麻麻蝌蚪样的字迹像一个都不认识,皱了眉头。

  江夏王笑起来,道:“这是尚书台给冯老将军拟的哀策文。”

  “喔。”顾图似懂非懂。但他对冯正勋是很敬重的,那是个耿直而淡漠、慷慨而智慧的老人,四年间提携了他很多,到临死之前,还特意把胡骑营留给他。

  “孤还记得,小时候与皇兄淘气,被昭文皇帝追着打,还是冯将军护着我们兄弟,劝父皇不要打人呢。”顾晚书笑道。

  顾图温和地问:“淘气?您做了什么?”

  顾晚书想了想,“那时候年纪小,特别好奇男女之事,皇兄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卷春画……”

  顾图笑出了声,却还记得追问:“然后呢?”

  “然后,孤与皇兄一起读着读着,皇兄突然说他要小解……去就去吧,谁料就在那片刻间,父皇竟突然驾到,说要查考我们功课。那一卷春画就被抓了个正着。”

  顾图想象着小时候的殿下读春画的模样,想必是又臊又可爱,忍不住发笑。顾晚书拧着眉毛瞧他表情,重重地哼出一声,伸长手臂取了一块冰来嚼住,又将衣领敞开一些,声音也囫囵了,“还有啊,你知道冯正勋死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把剑吗?”

  “什么?”顾图一怔。

  江夏王笑得隐秘,像在分享什么坏事似的,“这可是顾家的大秘密,你不可与旁人说的。”

  “……我不说。”哄孩子一般。

  “昭文皇帝时,西域精绝国曾入贡了三把精铁制成的宝剑,能削铁如泥,惊风斩雨。”江夏王像在给他讲故事,一唱三叹的,“其中有两把,昭文皇帝送给了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先帝和孤;还有一把,送给了冯将军。说是将军忠义,若二子不孝,便可持此宝剑,取而代之。”

  江夏王淡淡地道:“冯将军持剑而死,也算是全了这一辈子的忠义。”

  顾图安静了下来。他忽然想起四年前,在洛阳城外的高冈上,冯正勋望向长空的眼神,那个时候,他已说自己行将就木,恐怕要守不住昭文皇帝的江山和儿女。

  顾图的心忽然一动,“当今皇上……莫非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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