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雨明天结束 第17章

作者:林子律 标签: 近代现代

  诚如他对丁幽寒所言,“生活所迫”而已。

  从临水回来后喻遐和他妈孟妍认真地谈了一次,孟妍自始至终很回避离婚这事,试图转移话题,但喻遐很坚决,她才承认,娘家人是在和滨城的加工厂老板联系。

  喻遐不是忍不了,相反,他在孟妍的眼泪前格外冷静。

  “你怎么和爸商量的我都不会有意见,他同意了,那我就无话可说。我没有要阻拦你过更好的生活,不过如果你想好了,我只有一个小请求。”他那天情绪前所未有的稳定,直视孟妍,故意说得残忍,“妈,希望你离开以后,不要再回来,不要给我留念想。”

  心平气和的语气,可孟妍越听越哭得厉害,除了“妈妈对不起你”以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孟妍眼睛肿着,她想摸一下喻遐的头发,刚伸出手,喻遐头一偏躲了过去。

  3号线自东北向西南穿过市区,他在终点前四站下车,此时已接近九点钟,一条街上除了宵夜摊,所有店面都关了门。梧桐树枝繁叶茂,被风一吹,迎着灯光婆娑摇摆,四下无人时,颇有点恐怖片的气质。

  便利店在他家和东河大学中间,位置稍偏,所以晚班通常没什么事。

  喻遐最初应聘的就是这儿,他可以接受值班到翌日4点半直接清点货物,要的也是兼职工资,店长多给他开了500块的夜班费。

  晚班通常没什么事,2点以后可以去睡一觉。库房旁边额外开辟出一个杂物间,摆下张行军床和毯子靠垫,有空调,有独卫,喻遐经常就在这里凑合过夜。

  这天同样,喻遐最后对了一次账,没有任何异常后关掉大灯,留一盏紧急呼叫,直接和衣躺下。

  行军床睡久了对腰椎不好,但喻遐现在没心思挑三拣四了。

  他的睡眠越来越糟糕。

  按理说白天劳累,应该会一沾到枕头就阖眼,连梦也不做。喻遐却刚好相反,他转了三个班,好不容易能够暂时休息,精神反而开始不分时间地点地亢奋,闭眼后脑海中一片眼花缭乱的嘈杂,睁开眼,也只能勉强放空。

  喻遐常想起孟妍离开的那天,她没有带走全部东西,作势似乎某天还会回来。

  在恢复无望的丈夫、日渐窘迫的生活与娘家人挑选的崭新生活中作选择并非难事,只是良心作祟,孟妍不能太快抛弃儿子,她给了喻遐一笔足以结清剩余三个疗程医药费的钱,而哪怕喻遐话说得那么难听也没有立刻走,状似请求他的谅解。

  不过现在孟妍常年待在娘家,她姿态放得足像个受害者,久不碰面,喻遐也从最初的心痛,到现在已经麻木。

  随着孟妍离开,照顾父亲康复治疗的重任眼看就落在喻遐一个人肩上,幸亏叔婶轮流来照顾,让喻遐不至于无法兼顾赚钱养家和看护病患。

  他脑子里绷着一根弦,轻易无法松开,每天反复在手机里算账。

  等开学时,各个兼职的工资加在一起足以覆盖学费和住宿费,他再在学校附近看一看,争取靠打零工满足生活支出。至于医院的其他费用,喻遐还一头雾水。

  他没有空去怨恨,思考,也几乎失去想念和爱谁的心思。

  人生就此拉开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前面是他暂且不必为生计奔波还能做梦的象牙塔光阴,后面则是血淋淋的,花钱如流水的,不知何时是个头的现实。

  偶尔,喻遐会记起姜换和那两个夜晚。皮肤相贴的余温仿佛还在身体上徘徊。幻想出的逼仄空间里百合馥郁,缅桂花清香,大雨淋漓,草木野蛮生长,泥土腥气挥之不去,湿润的温柔包裹他。

  喻遐翻了个身,用毯子盖住脑袋,眼眶发酸。

  缅桂花在回到东河的三天后完全枯萎,干燥后棕中带紫,不复最初鲜嫩,香味更浓,被喻遐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放玄关处,一回家就能看到。

  他不明白自己还对姜换有什么念想,手机寄回去后,他们应该再无交集才对。

  离开春明时,谢文斯一句无心的话在那以后反复拷打喻遐。

  “你跟他撒个娇啊。”

  示弱一向有用,起码能换取好处打破眼前困局。

  喻遐却始终没出现过这样的念头。

  他不爱求人,也做不了出卖悲惨换取同情的事,或许因为喜欢逞强不肯承认自己弱小,又因为他拥有的东西失去了太多,倘若再失去了尊严,就真的所剩无几了。

  至少他现在还没穷途末路。

  意识逐渐昏沉前,喻遐迷迷糊糊地想:这真是他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个夏天。

  第二天恰好是周六,不用去曹子帆家辅导功课了。喻遐交接了早班,回家简单洗漱后去了趟康复医院。

  喻庆涛的恢复情况其实比想象中好,连医生都说四肢瘫的患者里他算意志坚定、身体状况很不错的一档,完全治愈虽然希望渺茫,但未来重回正常生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医生都这么说了,喻遐总算放了点心。

  对于妻子选择离开,喻庆涛并没做多指责,反而在弟弟喻庆源和弟妹桑立雪情绪激动时安抚两人别太在意。

  叔婶不在时喻遐问过他怎么不生气,喻庆涛眼下就右手一根指头能动,他点了点喻遐的手心,声音喑哑难听,字词全糊作一团要仔细听才能明白。

  “你妈妈很辛苦。”喻庆涛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很久,“不要怪她。”

  喻遐那时颔首应了一声。

  这天他照例陪父亲做康复训练,为喻庆涛擦身、热敷、换药。做好这一切后桑立雪带了午饭来,喻遐又是吃两口就说饱,要出门继续去咖啡店打工了。

  桑立雪陪他下楼,刚说了两句话眼圈就红了:“婶婶没本事,帮不了你……”

  她和喻庆源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双方都催得紧,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是桑立雪的体质问题,男方父母立刻吵翻了天。

  喻庆源夫妇压力最大那段时间,是喻庆涛站出来帮他们说话的。他作为家里大哥、顶梁柱对长辈好言相劝了整整一个月,才让父母接受现状。而后喻庆涛又为缓解父母与弟弟、弟媳一家的矛盾常年两边活动,如此到现在,竟能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再不提什么孩子了。

  因此,哪怕平时因为异地居住,两家来往并不热络,桑立雪对喻遐始终视同己出一般关心着。这次喻庆涛出事,两夫妇也第一时间从桑立雪的老家宣安搬回了东河。

  但两家到底条件都不富裕,经过孟妍这一出后,喻庆源夫妇有心想让喻遐别那么累,却囿于经济压力,只好在这些方面多帮衬。

  桑立雪看见喻遐短短一个月瘦好大一圈,又心疼,又自责。

  反而喻遐安慰她,称她辛苦,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桑立雪担心喻遐上班迟到,抹了抹泪,递给他自己做的一些零食,这才作别。

  “你要照顾好自己啊。”桑立雪握住喻遐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让他心情好一些,“小喻别着急,咱们都会变好的。”

  夏天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东河这年阳光明媚,雾雨尽散,是不可多得的好气候。

  

第18章 投影幕和陨石雨

  否极泰来之后必然有好事发生,喻遐的前男友袁今对此深信不疑,常常安慰他说运气守恒,说不定哪天现在的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又是一个大晴天,喻遐刚出曹子帆家的小区就接到了袁今的电话。

  他先絮絮地问喻遐最近怎么样,忙不忙,末了说有个好消息但电话里不方便也讲不清楚,邀他见一面,知道喻遐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所以才特地提前预约。

  袁今做事比以前更熨帖,很会照顾他的感受,喻遐想可能是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袁今有所耳闻,对他自然而然地收了几分骄纵。他们上次见面已经在半年前,过后不怎么联系,喻遐没拂他面子,问他想约哪天。

  “越快越好啊,最好今天。”袁今在手机那头故弄玄虚,“有个超级好的消息。”

  良久没有对任何人或事产生过好奇,喻遐本来心绪近乎波澜不惊,被他一逗,平湖涨水似的,忽然很想知道到底什么让袁今突兀地联系自己。

  和袁今约了今天咖啡店下班后的空白,喻遐找丁幽寒换了个班,提前半小时走。他来店里一个多月帮丁幽寒顶班就有三四回,这次主动开口,丁幽寒自然义不容辞,还调侃他是不是终于想通要去找新工作。

  “我找什么新工作啊,都要开学了。”喻遐说着说着挺好笑的,“有别的事。”

  丁幽寒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懂了,见女朋友吧?”

  喻遐否认了,如果丁幽寒知道自己换班是去见前男友,说不定还要惊掉下巴。可话又说回来,难道他今天真的特别兴奋,让丁幽寒这个神经大条的都觉察出不对吗?

  或许真是太久没听过“好消息”,所以对袁今所言一再抬高了期待的那根红线。

  喻遐后来回忆这天不同寻常的好心情。

  又或许袁今说的是对的,运气守恒。

  傍晚没有云,橙黄的落日从宽阔马路的尽头往下坠,东河的夏天多晴夜,黄昏也澄澈透亮,最东边的深蓝开始渐变,收到夕阳的上方成了一抹艳丽的红。金乌西沉后,苍穹折射出淡青颜色,薄薄一层,迅速地淹没在次第加深的蓝色里。

  喻遐抵达约好的小餐馆时,正当阳光收束,余晖灿烂地拖长了他的影子。

  袁今已经到了,黑衣黑裤黑球鞋,一头银灰发色就尤为晃眼。他和喻遐同级,年龄大一岁,长得张扬,打扮也张扬,不仅艺术学院,在整个东河大学都是知名人物。

  两人当初认识得偶然,竟在联谊会上。

  艺术学院阴盛阳衰,而建筑学院则是出了名的男多女少,两边学生会一商量,正好,学年的组织活动就有了想法。大二那年办的,热热闹闹,浩浩荡荡,去东河最大的游乐场。喻遐那时家里还没出事,人比现在活泼些,也热心,人缘好,班里为数不多的女生去玩旋转木马,他待在旁边给几位看包。

  袁今走过来,端着两杯水非要分他一杯,两个人坐在旋转木马旁的长凳上聊天,女同学把包拿走了,袁今也没走,问他要不要去坐跳楼机。

  顺理成章地认识了,交换了联系方式,且敏锐地从三言两语里辨认出对方是同类。

  后来就像学生时代的普通情侣发展过程一样,约着去了一次电影展,一次博物馆,第三次约海洋馆的时候,袁今给他买了个小海豚钥匙扣,问他要不要试试。

  大概过了三个来月,他去了袁今在校外租的房子。

  “给你看个我特别喜欢的电影,国内不让映。”袁今笑得狡黠,故意说,“文艺片,待会儿你别看睡着了。”

  那部电影是《蓝太阳》。

  姜换剪着短短的头发,眼神忧郁,神态孤傲,像一只孑然飞行的鹰,又像九霄之外高不可攀的浮云。那些关于自由与地狱的台词不像台词,是他发自内心的语言,每一词每一句都落在喻遐心里,陨石雨似的,冲击得他久久不能回神。

  电影播放到最后时光线也跟着黯淡,袁今凑过来想同他接吻,喻遐配合着,目光却一直落在投影仪照出的那面白墙上。

  紫色天幕,赤裸上身的人,刀尖滴血没入赤红大地,远处一声枪响。

  枪版电影画质不佳,时有摇晃。

  但姜换锋利的眼睛喻遐记得很清晰。

  “看着还行?”袁今指了指自己标新立异的发色。

  喻遐点了份最普通的土豆牛肉盖饭,正在喝纸杯里免费的老鹰茶,闻言抬头,细细打量袁今的头发,表示肯定:“特别适合你。”

  “也就放肆这么一次喽。”袁今那份饭吃了一半,“最近有个公司来接触我,想签我进他们演员部,但得先安排一次面试。我觉得希望挺大的,就先答应了。不过如果真签了,以后造型就不能乱来……”

  喻遐听他说未来,既和自己离得很远,又忍不住为他高兴。

  袁今话密,常常一大堆都说不到重点上,连他们分手时都是的,从天南扯到地北,从表演系今年新进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生到隔壁南影的校长因为嫖娼被抓了,等喻遐受不了问他,你到底要问什么,他才说想分手。

  两个人虽然合得来,但到底少了点激情和疯狂。袁今阅遍古今中外的爱情电影,若说对轰轰烈烈的感情没有一点向往大概喻遐都不信。

  所以袁今提了,他接受了。

  这段关系虽然少点吵闹和意难平,也算没有遗憾。

  过后他们默契地保持着距离,比朋友疏远点儿,但是遇到需要对方帮忙时也尽力而为,没专程避嫌。

  若说这样不太好的地方后来也出现了,袁今是校内风云人物,谈的时候刻意藏着,分手了反倒偶尔见面,谣言就慢慢传开,否则徐锐青也不会后来拿这个戳他肺管子。

  只是现在,喻遐早不把临水饭桌那一出当回事儿。

  自签约新公司起头,到展望未来结束,袁今一个人说够了,喝了口水,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约喻遐出来是有其他事做。

  “你最近还在找兼职吗?”他问喻遐。

  喻遐家里出事,袁今不仅知道还帮过他找医生。他父亲是东河市第三医院普外的主任,那场火灾后遗症要不是袁今帮忙,喻庆涛现在断不能恢复得情况良好。

  喻遐说:“有三份工,不过便利店夜班做到开学肯定得停,到时候还要想办法。”

  “医院那边,康复费用之类的……”袁今犹豫了下,“你自己出?”

  喻遐怕他误会:“当然不是了,我妈……给了点儿,然后叔叔婶婶那边出了一些,以后看情况,我得尽快还给他们,他俩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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