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36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生子 破镜重圆 西方罗曼 近代现代

  “不管怎么样,”他说,“我希望大使先生能早日康复。”

  伊莎贝拉为他对本国大臣的维护举起酒杯,老主教则压低嗓门,调侃道:“小子,谎言可是对神的不敬。”

  “……这么看的话,不敬神的未免就太多了,”阿加佩回道,“应该也不差我一个人吧。”

  “那倒确实是。”

  此后的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阿加佩不光心无旁骛地经营着种植园,他还着手开始编写一本详细介绍了香料种植技术的教学书籍。他重新招收学生,将自己的园艺经验言传身教给这些人,有了前车之鉴,学徒的筛选标准中多了一条:禁止黑发黑眼的人参报。

  舍曼·斯科特依旧在逃,谁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儿,或者是已经回到了摩鹿加。王宫里仅剩的斯科特人也始终闭门不出,黑鸦消失得太久,以致到了将要入冬的十月份,人群中已经开始流传一个政治性谣言,那就是葡萄牙大使,曼努埃尔的宠臣,已经死在了西班牙的宫廷里,只是为了不引发两国间的矛盾,破坏来之不易的和谐关系,他的死讯才瞒得紧紧的。

  实际上,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杰拉德除了养伤,就是在思考。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又一次拯救了他。杰拉德身受重伤,失血过多,但阿加佩在极尽愤怒中射出的四箭并未打中他的要害,临近冬天,气候不似夏日炎热,更加有助于伤势的恢复。

  即便如此,他不是没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不是没有过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刻。

  一想起阿加佩的泪水,想到他吐出“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时的决绝模样。他说了两声再见,一声对着杰拉德·斯科特,一声对着黑鸦……他这就是要完完全全地走出他的生活,永不回头,永不复还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继续坚持下去,再进行着自己的复仇,又还有什么意思?

  时移世易,杰拉德人生中的至高目标已经改换,“阿加佩”这个名字,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压倒性地取代了他全部的欲求。珍·斯科特的身影正在远去,背叛的血海深仇,对摩鹿加的执念,也尽皆淡化到了可以容忍,可以忽略的程度。

  先前的杰拉德为报仇而活,仇恨构成了他的血肉、骨骼,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攀爬前进。而此时此刻的的杰拉德,已经深深领会到了一种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打碎了他的灵魂,又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崭新的人。

  换言之,脱胎换骨的杰拉德·斯科特是不会将复仇视作生命重心的,他只服从于阿加佩的意志。从表面上看,他还是以前那个杰拉德,冷血无情,凶残成性,犹如行走在人间的,具象化的可怖风暴,但在灵魂上——啊,在灵魂上,他却是一株菟丝子,苦苦地缠绕在阿加佩纯白无瑕的灵魂上,拼命想从中吮吸到一丝温柔,一丝垂怜。

  尽管这株菟丝子的本性残忍,毒辣,使旁人望风而逃,可它仍然是寄生性的植物,不依靠,就不得活。

  最终,自寻短见的消沉精神,还是被另一种贪婪的意志打败了。

  本性难改,杰拉德·斯科特更是如此。这个人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倘若得不到阿加佩的原谅,看不到哪怕最微弱的,可以重新开始的曙光,他就算是死,也不能甘心,无法瞑目。

  对此,杰拉德强打精神,做着万全的筹划,他绝不能让阿加佩一去不回头地离开他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激起他的愤怒,憎恶,哪怕是负面情绪,也比一刀两断强上百倍。

  为了做成这件事,他一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程度,就给皇帝派出了信使,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交易仍然有效。

  皇帝很快回信,信中说,他相信黑鸦的决心,只是希望他再养好身体,好不叫他们的交易半途而废。

  得到皇帝的消息,杰拉德稍稍定下心来,又过了一个月,他能出远门了,便立刻动身,与查理一世会面。

  “二十五万弗洛林,”杰拉德开门见山地说,“事前先付一半,事成之后,我再把剩下的二十五万交付给陛下的种植园。白纸黑字,绝无虚言。”

  查理一世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好像有一个疯子,刚刚闯入了他的会客厅胡言乱语一样。

  “可是,您得先说清楚是什么事呀!”皇帝嚷道,“您不能什么前提都没有,就要我做出重大的许诺,这实在是……”

  “一次晚餐。”杰拉德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交付五十万弗洛林,为此,只求与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陛下。”

  满室寂静,查理一世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只在传说里出现的神奇生物。

  杰拉德取出印着私章与签名,放到哪国都无懈可击的协议书,放在查理一世面前。同时,他交出一把钥匙,在塞维利亚港口,已经停泊着一艘承载着价值二十五万弗洛林黄金的船只,这把钥匙,就是船舱私库的钥匙。

  查理一世看看他,再看看这协议书,这钥匙。他难以置信地问:“您……您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您是要买下子爵的性命,才来征求我的同意?”

  “天主啊,不!”杰拉德苦涩地低声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他,永远不会了。”

  皇帝盯着他,这一刻,一种明悟的心情洞穿了他,查理一世似乎明白了真正的缘由。

  这个时代,同性间的情缘固然常见,可通常都是私底下进行的事务,很少能捅到皇帝面前。查理一世是个虔诚的君主,但为了国库的丰裕,为了国债能尽快偿还,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作为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主人,”皇帝庄严地说,“我同意您的请求,同意这次交换的前提:阿加佩子爵将与您共进晚餐。时间,地点?”

  “晚上七点,地点就在花园边的小宴会厅吧,陛下。”

  “很好,”皇帝点点头,“并且,我还会要求,按照标准流程,这次进餐的时间不得少于两个小时。可以吗?”

  “这就再好不过了,陛下。”

  ·

  阿加佩无话可说,盯着面前的一排礼服。

  几个月过去,他的心情原本已经平复一点了,没想到,还是躲不开阴魂不散的杰拉德·斯科特。他执意要拒绝皇帝的提议,但查理一世十分狡猾,他派出了自己的妻子,伊莎贝拉作为说客,同时叫主教也参与到说服的行列里,消除阿加佩的反抗之心。

  主教是个不折不扣的务实主义者,并且,他不愿意叫他心底里认下的儿子吃亏,在说服阿加佩之前,他先与皇帝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他的观点是,既然阿加佩是这场交涉条件的重中之重,那这五十万弗洛林,也必须有阿加佩的一份,没得商量。

  “圣灵在上,您简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查理一世崩溃地大喊,“就是天使从贸易局上方飞过,都要被您薅下一根羽毛来!”

  “如您所说,”主教慢条斯理地道,“那我应该是‘只拔一毛’,而不是‘一毛不拔’。”

  最终,查理一世不得不从中吐出五万弗洛林的份额,送进阿加佩的私人储蓄里。有了这份保障,主教才肯动身,去软化了阿加佩的态度。

  好吧,阿加佩只后悔自己当初没能一下打死杰拉德·斯科特,叫这个祸害遗留了千年。怀着满心的厌倦,一腔冷意,他无可无不可地随便换上衣服,安顿好莉莉和管家太太之后,就动身前往目的地。

  沿途的精美布置,梦幻装饰,阿加佩全当没有看见。他在已经心中腻烦地预演了杰拉德的全部表现,譬如他会如何痛哭流涕地悔过,跪在地上表演,向自己颠倒黑白,展示那如簧巧舌……

  然而,他唯独没有想到,杰拉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您来了!既然您答应了我的请求,这是否可以说明,您愿意放过摩鹿加了?”

  什么?

  阿加佩睁大眼睛,始料未及地望着他。

  放过摩鹿加?你叫我放过……摩鹿加?

  “……你说什么?”

  杰拉德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承认,您是一个劲敌。在我还是黑鸦的时候,本身失去了记忆,传授给您的香料知识就是不够完整的,但您仍然凭着自己的努力,完美地复刻了每一个步骤……不得不说,您是个难得的对手,一般人是很难凭借热爱就做到这一步的,不是吗?”

  ——我爱你。

  “但是,今天的情况对您太不利了,如您所见,我付出的这笔钱已经可以填补西班牙国库的空缺,皇帝也用不着种植园的收益。因此,我们来协商一下,您就放弃这个计划,也放过摩鹿加,怎么样?”

  ——我爱你……我真爱你。

  瞬时间,阿加佩气得头昏脑胀,他猛地一甩手,就将酒杯砸在杰拉德脸上,那张可憎的面容顿时偏了过去,颧骨上也很快浮起一块淤青。

  “放过摩鹿加?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事永远也不可能成!”阿加佩厉声说,“我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皇帝不允许,我就去别的国家,天主不允许,我就到天上去展示我的决心!我有了今天的成就,全靠我自己的汗水,我付出的辛勤努力,它叫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能有公平的事,只要人为之努力,就能取得自己的成果。它不是你这样虚情假意的人能理解的!正相反,你应该怕它,你应该怕我,因为我掌握的真实,已经可以把你全部的虚伪打碎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你这么鲜活地,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已经能把我全部的心和灵魂打得粉碎。我是甘愿粉碎的,只要能在你脚下,怎么样都好。

  “您说得很严重,可事实不能如您所愿。”杰拉德说,“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仍然是摩鹿加的主人,珍·斯科特不过是投机取巧的逆贼,她手下的爪牙更是废物。而您,您却算得上一个真真切切的对头,我承认,香料的种植方法一旦广为流传,就会对摩鹿加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好在我还有钱,我可以买下皇帝的欢心。金钱,您不会不清楚它的威力,对不对?”

  ——要说多少遍才算彻底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我猜它永远也不会达到我的要求,所以我还会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当然清楚,你和你的脏钱组合起来能有多大的威力。”阿加佩果决地说,“可我从一个被你侮辱的奴隶,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你就能小看我的决心?你要和我竞争,是吗?好,那我们就来争一争吧,看你到底能不能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起你的摩鹿加。我早就不怕你了,杰拉德·斯科特。”

  ——天啊,我爱你……我愿意在余生里只说这一句话,我爱你。

  “哎哟,为什么把我说得那么卑劣?”杰拉德假意捂住自己的心口,“您不要忘了,黑鸦也是另一面的我。您曾把黑鸦当作最亲密的朋友,而那个时候,您为什么对他的一些冷酷又恶劣的行为视而不见?还是说,这份偏见只针对斯科特人呢?”

  阿加佩短促地,颤抖地吸了口气,变了脸色。面对这番诘问,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杰拉德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常态度,自顾自地说:“您曾经爱过我,但在那之前,您对杰拉德·斯科特抱着多么大的戒心啊!相比之下,我真的要做出私人的判断,那就是您已经爱上了……”

  桌上的寂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杰拉德一抬头,只看到阿加佩紧闭嘴唇,怔怔地不说话。

  从未有哪一刻,残酷的事实像一头呼啸而过的烈马,轰然撞在杰拉德的头顶,将他击溃,将他摧毁,将他变成支离破碎的废墟。

  ——在过去,我是因为完美的外表才被爱的,是因为滔天的财富和权势才被爱的,是因为我狡猾的唇舌,无耻的演技才被爱的。倘若有一天,我变得丑陋、低贱、困苦、残缺,变得一无是处,愤世嫉俗,被仇恨吞噬身心,那还会有人爱我吗?

  我获得一切,再失去一切,我又是谁?

  事到如今,这一天已经到来,阿加佩用沉默告诉他了答案。

  “……您爱他。”杰拉德哑声说,“您已经爱上了黑鸦。”

第60章

  杰拉德宁愿选择被恨,也不能放阿加佩远离了自己的人生。今天来到这里,他就是要激起阿加佩的怒气,激起他强烈的好胜心,好与自己做着火花四射的对抗与竞争。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点。

  他看见阿加佩的沉默,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招供,他紧闭的嘴唇,就像两片柔软冰冷的刀锋,片片地剐碎了杰拉德的心脏。

  他已经爱上了黑鸦,他已经……爱上了黑鸦。

  有那么一会儿,杰拉德几乎是茫然的。

  他像一个得了雪盲症的旅人,在浩瀚无垠的雪原上走得晕头转向,不知是该葬身于此,还是要再做着徒劳的抵抗,继续跋涉,直到被茫茫的大雪淹死为止。

  “……失陪一下。”杰拉德仓促地站起来。“我需要,我得去一个地方,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含糊地打了个手势,惶恐地推开椅子,转身就奔向长廊。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直到撞进一个昏暗无光的小房间,杰拉德才喘着粗气,浑身脱力地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蜷缩起身子。

  他的脸孔先是死一般苍白,继而又涨得通红,在前额沁出密密的汗珠,他的身躯哆嗦颤抖,牙关也咯咯作响,活像在隆冬的冰雪与寒风中挨着凌迟。

  杰拉德长久的不能说话,唯有泪水无声地滚落下去。他再开口时,嘴唇上立满了圣灵的名字。他不停地祷告,不停哀求了先前自己弃之如敝履的神明,片刻后,他又果断摒弃了对那些超自然实体的期望。话语在他的唇齿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地吐露出来,毫无疑问,失常的精神正于此刻搅乱他的头脑。

  “天上的尊主……不,现在不是祈祷的时候!我应该找到解决的办法,人活这几十年,不能白白地叫时间流失……但是还有什么弥补的办法呢?给我的机会我都错过了,拯救我的绳子我都割断了!人就是这样丧命的,人就是这样奔着死亡过去的!我本该是个幸福的人,我本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会当着我的黑鸦,在主人的肩头盘旋飞翔,受着他的抚摸和喂养……不,不!天啊,我在说什么,我不能自暴自弃,不到绝境,人总还有一线生机……可是,真的有吗?天啊,时间,万事万物的时间!你倒流吧,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你倒流吧,一切都完了,完蛋了!”

  到最后,杰拉德满头大汗,他扯住自己的头发,已经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他喊着阿加佩的名字,喊着臆想中的时间之神,到最后,那些嘈杂急促的声音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哀鸣。他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地痛哭着。

  他第一次得到阿加佩的爱,是在精心筹划的情况下,因此他毫不意外,也毫不珍惜地踩碎了它,也踩碎了阿加佩。他第二次得到阿加佩的爱,则是在失去记忆,懵懂无知的情况下,黑鸦执着地追寻着阿加佩的感情,想要穿过他早已高筑的心墙,或许是同类相怜的缘故,又或许是日夜相处的时间,让两颗心之间的距离逐渐挨近。然而,黑鸦曾经得到的爱,仍然被杰拉德亲手丢弃。

  这是命运吗?这是老天对他开下的恶劣玩笑吗?不是,都不是!这全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没有犹豫,更不迟疑地走了性格决定的那条道路,一切全是他自作自受的!

  迟来了许多年,这把后知后觉的火焰终于彻底焚烧了他的身心。

  一个快要被烧死的人还能做什么?一个在烈火里翻滚的人还能做什么?

  ——他只能哀嚎,挣扎,流着无济于事的眼泪,在地狱里祈求了天神的悲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空荡荡的长桌上,面对杰拉德几乎落荒而逃一样的表现,阿加佩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他心里没有快意,没有愤怒,他平静地盯着眼前的餐盘,估算了一下时间。

  他的默认不是做假,实际上,阿加佩对黑鸦产生的复杂感情,应当是这些年里最接近于“爱”的一种。他把黑鸦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视黑鸦为可靠的支柱,一个能够互相理解的同类,而这些身份所带来的感受,本身就容易和爱混淆了差别。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按照顺序,餐前酒,主餐和浓汤都端了上来,只剩最后几道甜点的时候,杰拉德的身影,终于缓缓地出现在阴影中,他步履蹒跚,走得踉踉跄跄。

  他似乎是在一瞬间大病了一场,脸色犹如死了一样灰白,眼眶却是充血的鲜红。杰拉德的衣装没了整洁的样子,黑发也乱糟糟的,落在阿加佩眼里,就像是一路在地上滚过来的。

  “……请原谅,”杰拉德嘶哑地说,他低垂着眼睛,几乎不敢再看阿加佩,先前伪装出来的那种盛气凌人的作派,道貌岸然的气概,此刻全被真相击碎一地,再也拼凑不起一副坦然自若的假面了,“请原谅我的缺席,我……”

  他强打精神,尽量挺起腰背,想要双肩再打开一些,让衣领再显得挺括一些,可是,就连这点微小的尝试,也叫杰拉德精疲力竭,用光了全身的力气。

  杰拉德盯着不远处的一只烤乳鸽,怔怔地在装饰餐盘的水果上停留了好一阵子,仿佛失忆了,甚至是恍惚地发傻了。他的嘴唇张了再张,最后,他才勉强地说:“我……我会离开西班牙。”

  这句话,当真叫阿加佩诧异起来了,他望着失魂落魄的杰拉德,不知道这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前脚他还宣布着要竞争摩鹿加的归属,并且嘲笑自己的决心和愿景,嘲笑自己爱过一次杰拉德,又爱过一次黑鸦。现在,他很快就改换口风,宣布他要离开西班牙……难不成,杰拉德·斯科特真的神志不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