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可寻 第80章

作者:问君几许 标签: 近代现代

  “——我们今天陪一位婆婆来市中心的游乐园,我开的车,他坐在副驾驶……”他陆鸣殊一点一滴、把顾浔一路上跟刚才玩碰碰车时的表现详细跟对方说了。

  一直强撑着、好似云淡风轻的人这时候仿佛一只受伤的兽,坐在旁边休息区的长椅上,脊背弯塌下来,神色颓然。

  “程医生,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程医生:“当年那场车祸对顾先生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给予适当的刺激,进行系统脱敏,循序渐进地让患者面对。”

  这番话在陆鸣殊第一次找到程医生的时候对方就是这么告诉他的,这也是为什么刚才他非要哄着顾浔玩碰碰车。

  因为他知道这种方法有效,他当年不就是被他爷爷一次次扔进浴缸里,任他怎么哭喊求助都不心软吗。

  事实证明的确有效,他就从落水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可同样的事情放到顾浔身上,他就舍不得了,因为他知道这个过程有多痛苦、多难以忍受,他心疼。

  “根据您刚才的描述,我觉得这种方法对于顾先生而言还是可行的,而且您今天选择的对象很合适,碰碰车是适合儿童玩乐的项目,我们在心理上更容易认同这个项目是安全的……”

  程医生给了他不少有用的建议,陆鸣殊听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知道了。”

  出发时天气晴朗,回去时却下起朦胧的细雨。

  孙婆婆兴致很好,一路上同他们讲今天遇见的人、吃的小零食、看见的有趣东西。

  “——我们家那个老头子啊,在天上看见了一定羡慕得很。”

  她脸上挂着笑,不管什么时候说起自己的老伴,孙婆婆总是这样一脸幸福。

  陆鸣殊以前理解不了,现在却只觉得羡慕。他悄悄看了眼身旁的人,后者神色冷硬,看着并不高兴。

  ——今天的碰碰车给他带来的刺激实在太大了。

  “小顾、小陆啊,你俩后来玩什么了?我看那个过山车那里好多人的,你们玩了吗?”

  陆鸣殊瞟了身旁人一眼,短促地“啊”了一声。

  他后来是在距离碰碰车项目很远的一张长椅上找到的人,顾浔垂着脑袋坐着,手里捏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冰水。

  陆鸣殊不敢刺激他,轻轻走过去坐在旁边。顾浔没赶他走,同样也不跟他说话,两人沉默着坐了很久。

  明媚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躲了起来,温度比早上出来时还要低。陆鸣殊起身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罐热饮,硬塞给顾浔一罐。

  “喝点热的吧。”

  “刚才……对不起。”

  “不用跟我说抱歉。”顾浔抬起头,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是没必要,我不需要你这样做,这跟你没有关系。”

  有关的。陆鸣殊心想,是我害你失去父母,变成这样,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呢。

  而且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你是我的心上人,你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有关系。

  但最后陆鸣殊什么都没有说,前者是不敢说,后者是不用说,按照两人现在的关系,顾浔一定不会相信。

  所以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那顾医生,现在你可以跟我提一个要求了,顾医生想要我做什么?”

  他表情这样茫然无辜,顾浔看着他,捏着那罐热饮,另一只手却松开他的手,嗓音冷淡:“要求我已经提过了,陆总这是不准备遵守承诺吗?”

  ——我希望陆总不要再跟着我。

  陆鸣殊的心又开始痛,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言语可以这样伤人,顾浔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剜在他心口。

  但承诺是他做的,也失去了孙婆婆这个借口,为了不让顾浔再觉得他是个言而无信的骗子,只能遵守承诺。

  所以他闭了闭眼睛,缓慢地、艰涩地挤出一声:“好。”

  另一边,顾浔同样也在想这件事。当年那场车祸之后,他一度对坐车产生抗拒,甚至看到车从旁边经过都会感到害怕。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这种情况才渐渐好转。但治标不治本,他内心对车、和坐车这两样仍旧感到畏惧和排斥。

  他跟陆鸣殊说不后悔救人,可不后悔不代表就能接受。失去双亲的痛苦是一场长达二十来年的梦魇,直到如今还在囚困着他。

  只是后来他开始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最初是不想让爷爷担心,后来是习惯了。习惯将这些隐藏起来。

  ——却没想到被陆鸣殊发现了。

  路上握他的手、在孙婆婆提卡丁车的时候帮他解围、逼他坐碰碰车……顾浔对这些事很敏.感,他能猜到陆鸣殊这么做的意图。

  但是没有用,当年他的心理医生不是没有试过类似的方法,最后都失败了。

  何况是面对陆鸣殊。他不想再在这个人面前露出任何狼狈的姿态。

  从前的那些已经够了。

  哪怕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百遍,这个人或许是真心想帮他走出来,也总有一个声音轻易将那一百遍否定——

  “别傻了,他就是想看你笑话。”

  “他又在骗你,他就是这个骗子,别再相信他。”

  那后来的半天,他在游乐场里四处逛了逛,陆鸣殊远远地跟在后面,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他都知道。

  他进店里吃饭,陆鸣殊躲在外面啃面包,他进纪念品商店给护士们挑礼物,陆鸣殊就在门口的柱子后面无聊地踹墙壁……

  ——无非还是怕他承受不住,在担心他,才要这样跟着。

  但从前的深情都是假象,顾浔心想,他又怎么确定,这次不是假的呢。

第119章

  孙婆婆却对此一无所知,她看顾浔脸色不对,关心道:“怎么了小顾,累着了?”

  顾浔:“嗯,是有点累。”

  “那就睡一会吧,很快就到了。”陆鸣殊说。

  外面已经开始下起小雨,车厢里很暗,顾浔索性真的闭上眼睛,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居然真的睡着了。然后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10岁那年的冬天,跟着父母去A市探望王叔叔一家,回程路上,夜色很暗,他因为刚刚做了一回小英雄,兴奋得停不下来,拉着妈妈跟他一起唱歌。

  他从小就没什么艺术天赋,唱歌画画统统不在行,所以哪怕几首耳熟能详的儿歌,都能唱走调,父母被他怪腔怪调的歌声逗得直笑,顾浔自己也咯咯咯地笑。

  “今天的这个小弟弟长得真漂亮啊,像娃娃一样,长大了一定更漂亮。”小顾浔突然说。

  顾妈妈也说:“是啊,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说不定我们阿浔能把她娶回家。”

  顾爸爸趁着红灯,扭身笑道:“想什么呢你,人家高门大户,你还想让你儿子娶个大小姐回来啊?”

  “那怎么不行。”顾妈妈不服气,“我们儿子那么好,娶个大小姐有什么稀奇的,是不是啊儿子?”

  顾浔身上穿的还是漂亮小弟弟的衣服,毛衣跟羽绒服都短了一小截,却意外的暖和,而且香香甜甜的。

  他想了想小弟弟那张脸,重重地点头:“嗯!”

  顾爸爸顾妈妈齐笑起来。顾妈妈捏着顾浔通红的手,刚刚在冰天雪地里冻了那么久,手到现在还是很凉:

  “儿子啊,妈妈是开玩笑的,不需要什么大小姐,我跟你爸,我们啊,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过得好,只要你平安长大,我们就很高兴了。”

  车子即将驶向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周围的空间忽然变得扭曲而破碎,父母的脸也模糊得看不清。

  四周光怪陆离的景象让顾浔感到害怕,他想喊自己的父母,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而身体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嘶吼着:“不要再往前了!停下来!停下来——”

  可车子还在继续向前,顾浔仿佛听见父母的说笑声,又像是谁的哭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碰撞,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炸响。

  顾浔感觉整个人被从椅背上高高抛起,甚至有那么几秒,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身体里飘出去,然后眼前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意识却还有残存,恍惚中他闻见浓重的血腥味,120急救车的警报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身上很痛,仿佛每寸骨骼都被碾碎了,他想就这么晕过去,晕过去就不会再痛了。

  可事与愿违,他始终保持着那一丝清醒,画面长久地定格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不久之前,车子即将驶向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无穷无尽的恐惧笼罩着他,他想制止悲剧的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这一刻开始,时间仿佛开起了某种循环,顾浔开始不断重复这个痛苦的过程:

  车子驶向下一个路口,接着是碰撞、破碎、鲜血和昏暗,几秒、或者十几秒后,他又回到了那条平坦的马路上,车子即将驶向那个带给他痛苦的红绿灯路口……

  时间在不断回溯和重复,顾浔的记忆却并没有消失,每经历一次,他的痛苦就成倍地增加。

  到后来他几乎陷入了崩溃,在昏暗的车厢里大喊大叫,踹着、踢着、撞着,“停下来!停下来!别再往前了——”

  他的身体不断长大,刚开始还是10岁的样子,到这时已经完全长大,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蜷缩在椅背上,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但那些可怕的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身体深处,让他根本无处可躲。

  又是一次撞击。

  顾浔听见尖锐的物体刺进血肉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声音响在车厢里,而他却不敢睁眼睛,颤抖着用身体去撞破碎的车身。

  像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但这次等来的不是疼痛,在他身体撞过去的同时,有人伸出胳膊,将他抱进了怀里。

  “别怕阿浔,别怕,有我在,没事了,别怕。”

  “都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事的,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人的声音温柔极了,说话时总像含着笑。

  他温柔地轻吻顾浔的脸,从他的眉眼鼻,到染着鲜血的嘴唇,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

  “宝贝儿,对不起。”那人的嘴唇还在他唇上摩挲着,顾浔惶惶然地想,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

  而他温柔的声音仿佛破开黑暗的一束光,将笼罩在顾浔周围的痛苦跟恐惧驱散。

  顾浔慢慢地、试探性地睁开眼,迎上的就是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扬,狡黠的像只狐狸。

  四周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不见,没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没有破碎的躯体,也不再有昏暗。

  他置身在灿烂的暖阳之下,周围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那人靠近他,吻住他的唇,朝他说:“宝贝儿,我喜欢你。”

  “宝贝儿。”梦里的声音和梦境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顾浔倏地睁开眼,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他家单元楼下。

  而他脑袋枕在陆鸣殊肩膀上。

  “抱歉。”他立刻坐直身体。

  陆鸣殊揉了揉肩膀:“没关系。”接着又说,“下车吧,车里睡不舒服。不过我中午忘记吃东西,有点饿,能上去讨杯水喝吗?”

  狐狸似的眼睛凝视着他,和梦里如出一辙。

  雨比之前更大,哗啦啦的叫人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可能是因为刚做过那样一个梦,顾浔没有马上拒绝。

  这让陆鸣殊看见了希望,立马顺竿子往上爬:“那我就当你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