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何日还乡 第8章

作者:兰振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安隐在心中快要乐疯了,心道:小姐这张嘴,真是半点也不饶人,这话乍听是夸人,实则是损人,秒极妙极!

  一旁景王豢养的门客也都凑上来拍马屁,甚么“有醉仙风骨”“开一派之先河,领一时之风尚”云云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将岳昔钧和安隐二人从这场马屁大会中解救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明珠公主谢文琼。

  谢文琼身穿粉白八宝衣,乌云斜绾,珠钗满头,扶着伴月进来。

  门客们恐冲撞了公主,早轰然退了出去,因此,堂内只有岳昔钧二人、谢文琼及其丫鬟四人,和谢文璠及其丫鬟仆役。

  谢文琼与谢文璠寒暄两句,两人面上都淡淡的,无有甚么深厚的兄妹情谊。

  谢文璠道:“先时听闻皇妹不中意驸马,后又听闻皇妹挂宫灯召见驸马、亲入驸马府,皇兄这便不明白了,皇妹这是对驸马有意呢,还是无意呢?”

  谢文琼侧首瞧了一眼岳昔钧,见她今日一袭浅青道袍,如桃叶嫩芽,如山岚雾松。岳昔钧也见公主看过来,牵起唇角,对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谢文琼正纳闷岳昔钧眨眼何意,只听得岳昔钧未语先叹:“唉,王爷有所不知,臣是一片痴心付汪洋,求王爷教我。”

  谢文琼嘴角一抽,心道:我叫你做戏,却不叫你这般、这般……这般轻浮!

  谢文璠奇道:“哦?这是从何说起?”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岳昔钧缓声道,“臣进京领赏,有幸被圣上赐婚。臣初时还有些不情不愿,料来公主也是,由是大婚当日,公主与臣生了些嫌隙。公主只道臣是满腔怨怼,哪知臣见了殿下圣颜,恍恍惚惚,觉得九天仙子也不外如此,哪里还有怨怼。臣虽‘知好色,则慕少艾’,又非是囿于皮肉颜色之人,与殿下阴差阳错对谈两回,只觉殿下娇憨可爱、天真纯粹,不是空有好颜色,乃是兰心蕙质、顶顶聪明之人,因而托了一腔情思在殿下身上。”

  岳昔钧又叹了一声气,道:“臣本以为当是两情相悦,谁知殿下避臣如豺狼虎豹,视臣如蠹虫草木,是瞧也不瞧臣一眼,见也不见臣一面,臣今日能见得公主,全是托了王爷的福、沾了王爷的光。”

  岳昔钧叫安隐打开她怀里的另一幅长匣,道:“实不相瞒,臣也为公主作画一副,只是无有时机交与殿下,借今日之机,恳请殿下千万收下,以全臣一片爱慕之心。”

  谢文琼听得肉麻,眼神也果真冷了起来,像是应了岳昔钧所说一般。

  岳昔钧把画卷展开,先露出的仍旧是一只花枝端头,往下是工笔细描的桃花桃叶,花枝上站了一只抖着羽毛的麻雀,这只小麻雀歪着头,浑圆的眼珠正往画外瞧,好不神气机灵,又无端带上点傲气来,仿佛身上的花衣不是普普通通的褐黑色,而是五彩缤纷的绸缎锦衣。

  谢文琼一见,立时黑了脸。她当然记得岳昔钧指桑骂槐的那个所谓的“典故”,甚么家雀、甚么达摩祖师的,这画不就是暗讽她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家雀么!

  岳昔钧神色仍旧淡淡,但眼神专注,就让人觉得有些含情脉脉。她道:“这副雀得又一春图,乃是臣呕心沥血之作。画中麻雀正是臣自己,臣借着公主这股东风,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好似重生一般,又得一春,但臣仍旧不敢忘自己本是麻雀,与殿下是云泥之别,思想至此,又惋又痛,实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安隐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低头死命咬住自己的下唇,心中狂笑道:甚么“雀得又一春”,分明是谐音“缺德又愚蠢”!

  谢文琼的脸色能够不崩,全仗着她那点对于皇家颜面的坚持,谢文琼在心中已然骂了岳昔钧百八十遍,恨不得此时就将岳昔钧揪出殿中,亲手暴打一顿,方能解此恨。

  但怒归怒,谢文琼也不得不认:岳昔钧的画工实是极好的,雀羽绒毛分毫毕现,想是费了不少功夫。谢文琼思想起自个儿的那副忘八图,只不过是囫囵画个圈儿作龟壳,略点六笔作为头、四脚与尾巴便罢,却又称不上写意的画法——谢文琼书画皆不佳,只因她耐不住性子,学不来这等需精细雕琢的水磨工夫。

  但谢文琼也绝不会在口头上承认岳昔钧的妙笔。谢文琼只道:“劳什子画,本宫稀罕么?”

  谢文璠自以为懂了她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捋着须道:“皇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驸马一片痴心,又是书画圣手,生的又那样标致,还为了你,把髯须剃尽——这般情种,是天下再难寻第二个了。”

  岳昔钧随着谢文璠的话微微颔首,瞥向谢文琼时,眼中泄出一点藏不住的笑意,一下便把她周身淡然出尘的气质拉回红尘中来了。

  谢文琼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玉葱也似的指尖将手心掐了又掐,才勉强忍了下来,顾左右而言他:“皇兄,桃花宴何时开宴?”

  谢文璠道:“恰是此时,皇妹、驸马与本王一道而出罢。”

  谢文璠走在前头,谢文琼稍稍落后一步,等岳昔钧的轮椅推至近前,谢文琼在袖子遮掩下,把纤指往岳昔钧上臂上一拧,咬着牙低声道:“你、很、好!”

  岳昔钧权当夸赞,笑眯眯地受了,道:“谢殿下。”

  谢文琼“哼”了一声,觉得指尖还余着微烫的温度、紧实的触感,没来由有些不自在,但一想到这人是个男子,那点旖旎又烟消云散了。

  谢文琼道:“散席之后,你来找我。”

  岳昔钧晓得公主这是要报仇了,应道:“是。”

  一行人出了屋房,往花园中走去。景王府的花园建得极广,山石流溪,桃树丛丛,正是花开时节,一树树粉花鹅蕊,一片片红霞绿云。

  桃花宴就在这溪畔,乃是曲水流觞之宴,清水涓涓,树叶漂漂,酒水吃食无一不精致小巧,放在树叶上随水从上游流下,沿岸宾客可自行取用。景王喜风好雅,怎会如此流俗,又在树叶之上题了谜语、和诗、诗题种种助兴的雅趣——显然,这叶上文章,全是由门客代劳的。

  岳昔钧的坐席在谢文琼下首,谢文琼上首是太子谢文瑜。

  岳昔钧只在大婚时见了谢文瑜一面,只记得谢文瑜几乎一言不发。此时有机会,岳昔钧暗暗瞧了谢文瑜几眼,见他而立上下,生得和谢文琼只有一分相似,周身气派比谢文琼钝了一些,就好似蒙尘璞玉——璞中是否有玉,就不得而知了。

  打量太子,自然要越过谢文琼,因此,谢文琼不察觉都难,她低声问道:“你瞧太子作甚?”

  岳昔钧道:“何人瞧太子?臣是瞧殿下花容玉貌——”

  话未说完,被谢文琼瞪了一眼,岳昔钧也不自讨没趣儿,撇了公主,自饮自餐。

  谢文璠叫嚷着要行酒令,找个了门客作令官。

  令官摇了牌,高声道:“今日是桃花宴,就押‘桃’字的豪韵,句中要有‘桃’字,以‘春风好’起首,后接七字一句。”

  大抵是要顾及谢文璠,令官将令讲的清楚明白,自主位谢文璠始,再从太子依次往下。

  谢文璠想了想,道:“春风好,桃花娘子墙头冒。”

  安隐在一旁侍候,心道:果然,是“别具一格”“自成一派”的风格。

  谢文瑜轻声说了,谢文琼也中规中矩说了一句。

  岳昔钧见到了自己,便看向谢文琼,笑道:“春风好,不及余桃作旧谣。”

  谢文琼暗暗着恼,心道:拿分桃之典来用,真真浪荡!那是男子与男子之典,她提来作甚,莫不是一知半解,抑或是从哪儿发觉我也爱慕与我一般的女子?

  安隐却想道:这却不像小姐往日的风格了,有失水准。

  岳昔钧全然不顾他人怎想,恪守公主旨意,只作个求而不得之人,说说笑笑、膈应膈应公主,一场宴会便也过去了。

  谢文琼在宴上隐忍不发,散席之后,天色已然见晚,谢文琼冷冷地对岳昔钧说了句“来见我”,便催着车夫打马走了。

  岳昔钧到了公主府,又被门子要了一回开门钱。此次不是在假山凉亭相见,乃是在正堂面见公主。安隐推着岳昔钧入了堂内,又被公主打发出去了,堂中只剩下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

  谢文琼抖开那副“雀得又一春图”,恨声问道:“这是甚么?”

  岳昔钧道:“回殿下,臣的拙作。”

  谢文琼道:“本宫晓得!只问你安的甚么心!”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这副雀得又一春图,乃是臣呕心沥血之作。画中麻雀正是臣自己,臣借着……”

  “住口!”谢文琼叱道,“本宫要听实话!”

  岳昔钧默然不语,正在谢文琼等的不耐烦之际,岳昔钧冷不丁地道:“殿下,这当真是臣沥血之作,你瞧桃花红得特别,那是臣以血和墨——”

  “住、口!”谢文琼要疯,也顾不得甚么皇家礼仪,抛了画卷,上前一把扯住岳昔钧的前襟,本想掌嘴,又怕手疼、又怕男人脸脏,犹犹豫豫还是松了手。

  谢文琼哪里能够这么放过她,想了想抬脚要踹——

  鞋尖凤凰的金喙还未啄到岳昔钧小腹,谢文琼的脚踝便叫岳昔钧抓在了手中。

  岳昔钧使了个巧力,将手中这段隔着绸缎也能感觉出的、凉玉般的脚踝一推,谢文琼便向后仰倒,眼见要鬓乱钗飞,岳昔钧又轻轻一拉——

  谢文琼只见岳昔钧的脸庞愈来愈清楚,她花容失色,双手胡乱去够轮椅的扶手——

  在谢文琼就要扑过来的一刹那,岳昔钧松开了手。

  谢文琼委顿在地,身子半斜。

  一室静谧,唯余窗外风声。

  岳昔钧后了悔,觉得不该用武力欺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金枝玉叶,正要倾下身去拉她——

  啪嗒。

  是谢文琼发上真珠坠落,绝非眼中鲛珠。

第10章 臣教君责抽枝溅血

  岳昔钧心中轻叹一声,知晓今个儿是不可善了了,便将手中的拐杖往轮椅把上一支,自己推金山、倒玉柱地往下一拜,额头贴着手背,小腹也挨着大腿,伤处早已撕裂,有衣袍遮挡,却也瞧不出来。

  谢文琼侧转粉面,珠钗作响,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才提起下裳,缓缓站了起来。

  谢文琼寻了个座子坐了,捧着茶盏灌了一口。饮毕,她才拿眼去瞧岳昔钧。

  谢文琼只见岳昔钧一段小坡也似的脊背伏在地下,规规矩矩行着大礼。

  谢文琼一见,心火便冒,抬手将手中茶水往地下一泼,溅湿了岳昔钧半边身子。

  谢文琼道:“前倨后恭,这是何苦来哉!”

  岳昔钧不答。

  谢文琼怒道:“你吃了哑药不成?!”

  岳昔钧声音有些憋闷,却仍旧四平八稳:“臣知错。”

  “知错,”谢文琼嚼了一下文字,“知道何错?”

  岳昔钧道:“一不该与君顽笑,作画逗趣。二不该不顺君意,拿话搪塞。三不该与君动手,伤君玉体。”

  谢文琼道:“既然知道,自己来讲,本宫该如何罚你?”

  岳昔钧道:“臣听凭发落。”

  “听凭发落,哼,”谢文琼道,“说得倒好,本宫发落你去监牢,披枷刺面,发配六千里,你也乐意?”

  岳昔钧正色道:“殿下不可以此事为谑。”

  谢文琼道:“何人与你戏谑!是了,你自是不愿,倒拿这话儿堵我,料定本宫就舍不得你么!”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臣不敢。”

  谢文琼觉察不对,思想一回,福至心灵,道:“原是如此,我道是个甚么缘故。你倒是个孝子——本宫听闻,你那几个娘亲原是受累发配去的,你便也听不得‘发配’二字,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心道:她既然有此孝心,若我在此再做文章,便不是君子所为了,倒是小人行径。暂且饶过她这一遭,且在旁处出出气便是。

  思想罢,径自下了座,绕开泼在地下的茶水及伏跪于地的岳昔钧,推了殿门,往外道:“折支花枝来,要遒劲枝干、岔叶甚多者。”

  不多时,伴月折了枝桃花来,果真如谢文琼所要求般,枝干粗壮,分叉众多。

  谢文琼拿手接了,沉甸甸一支险些抖手脱出。她又将此笔记在岳昔钧账上,命伴月掩了门在外候着,自己托着花枝往堂内走去。

  倘若岳昔钧此时能抬头,便可见灯下美人捧桃花,比谢文璠诗上还要艳几分。

  可惜岳昔钧无有此等眼福,她非但无有福气,还有罪要受。

  谢文琼在岳昔钧身侧站定,将花枝交由右手,兀的往岳昔钧背上一抽!

  岳昔钧猝不及防捱这一下,闷哼一声,又生生忍了。

  打这一下,谢文琼也不好受。她不知轻重,松松抓着,重重去抽,花枝在岳昔钧背上滑软的丝绸上一跳,自脱手飞将出去!花枝不但在岳昔钧背上浅浅留下一道印子,粗糙的树皮也在谢文琼手心一刮,剌得她细皮嫩肉也火辣辣疼起来。

  谢文琼吃了瘪,自然着恼,双唇一扁,又是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谢文琼把足一顿,指着岳昔钧胡乱撒气:“好哇,天也助你,地也助你,本宫难道真个就打不得你?”